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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八这天的一大早,谢青芙便醒来了。
她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动,只是望了一会儿素色的帐顶,接着便重新又闭上了双眼。
谢府安静得吓人,即便是她的生辰也没有丝毫的不一样。让她想起十八岁那一年,枝头桃李开得繁茂,温暖的空气中净是芬芳气息。谢榛在景阳城风景最好的福瑞酒楼中替她办一场寿宴。宾客觥筹交错,向谢榛敬酒,楼外的花瓣被风一吹就飞了进来,落在新裁好的裙摆上。她郁郁寡欢坐在座位上,低眸将那些花瓣拂落在地上。
那些景象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般,再也看不清了,只能记起那时对谢榛的埋怨与心中忍耐,而他仿佛看不见她的痛苦,只是替她应酬着条件好的男子,仿佛只要有利可图,她将来过得怎么样他都不在意了。
想到此处,谢青芙猛地便张开了眼睛。她不能再想下去,愈是去回想,便愈是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傻子,旁人替她做了些什么,她永远都看不清,心中也无法明白。
梳洗完毕后,天色仍旧还早。谢青芙不想再回到憋闷的房中,便踱至旁边沈寂房门前,从树上摘了一片绿叶,一面下意识的揉搓着,一面犹疑着要不要敲门,若他还沉睡着,她并不想将他惊醒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去,将手慢慢的抬了起来。只是还来不及落下去,门便从里面缓缓地拉开了。谢青芙张大双眼:“你……是我吵醒你了吗?”
沈寂竟是也穿戴整齐了,只有一头黑发仍旧披散着。他低眸望着她,许久才摇首道:“与你无关,只是醒得早。”
谢青芙便微笑起来,抱住他的腰蹭了蹭,才将他带回房内,替他将头发束起来。这些事她已经做了很多次,每一次皆是小心翼翼,畏惧将他弄疼。沈寂见她今日好像格外愉悦,也不去问她原因,她微凉的手指从他侧脸上滑过,从他脖颈间滑过,这种贴近肌肤的感觉极亲昵,教他留恋。他闭上眼睛,直到她低声道:“好了。”
“今日你能早些回来吗。”
同他一起走到大门口后,她踮起脚尖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而后仰头对他笑着问道。
沈寂却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她微笑着的模样,伸出手去将她拉进了自己怀中,继而一点点用力。
“今日我不离开你。”他低道。
谢青芙唇角的笑凝滞了片刻,而后怔了怔:“……为什么?你……不去霍府同霍老爷商量事情吗?”
沈寂道:“我只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青芙没有去问这地方是哪里,因为他抱紧她的力道教她感觉到了心安。她侧脸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砰砰跳得极安稳的心跳。
“好啊。”
从上一次走入梨花林到今日,已经五年过去了。在遥远的地方便能望见深白浅白层层叠叠,如同天上的白云一般。白中间杂着些微绿色,那是梨树新长出的枝叶。离梨花林更近一些,谢青芙便觉得心跳更慢一些,到最后,她的心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里是郊外,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谢青芙便握紧沈寂的手,眼见他带着她要走进梨花林中去,她终于气息不稳的站住脚步,开口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沈寂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侧首去看她闪烁逃避的双眸,低声道:“守林的张伯,去年九月间过世了。”谢青芙愕然的抬起头看着沈寂,只觉得悲伤袭上心头,情难自禁重声反驳道:“他……怎么会!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
“他看起来一直都精神矍铄。”沈寂握住谢青芙凉下去的手指,“生死有命,你不必太难过。”
“可是……我应当替他送行的。”谢青芙呐呐道,“我曾答应过,不让他一个人凄凉地走。”
沈寂静了一会儿,对她道:“他走时,有我在身侧。”察觉到谢青芙手指一蜷,他便耐心的重复道,“他走得并不孤独,只是仍旧放不下你,遗憾你再也吃不到他种出的梨。所以我今日才将你带到这里来,看一看他。”
谢青芙怔了很久,春风吹得她心中酸涩,轻微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她想起十三岁时的自己,坐在草庐外的枯树上,一面晃着脚一面啃着半生不熟的青梨。那枯树下还长着青苔,她一不小心就跌了下来,急得张伯一面叫着“小祖宗”,一面伸手来扶她。而她则是笑得愉悦,在远离谢家的地方,她总是笑得愉悦的。
沈寂不在,谢榛也不在。只有孤独的守着这片梨花林的老人,还有不会说话的梨树,教会她自由自在。
那时候闻声便咋咋呼呼推门出来的那个老人现在已经不在了,只留下开得繁茂的梨花林和静默的草庐。春风吹绿了草庐上的草,叶子互相纠缠发出沙沙的响声。沈寂与谢青芙站在草庐前,静静的望着那长了蜘蛛网的旧木门。只听得四面八方一片安静里像是又响起了那老人的声音,宽容慈祥得教人心酸,那木门也仿佛下一刻便会大开,里面的桌椅仍旧一尘不染,老人坐在门口,一面削着新熟的梨,空气里都是果汁芳香的味道,一面对他们摇头叹息。
“我老了,大约等不到下一次相见了。只希望你们走得远远的,一生顺遂,无风无浪,永远也不要再回到景阳城来。”
言犹在耳,只是那个人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谢青芙没有落下眼泪,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然后退了两步,离沈寂远一些。
一阵风吹过,沈寂垂下眸去,没有动作。
谢青芙轻声道:“沈寂,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事情来了?”
沈寂不回答她的话,只是道:“遇见张伯,只是偶然……”
“我不是问张伯。”谢青芙打断他,勉强的笑了笑,“我也不愿意提起从前的事情。只是你给我的感觉,像是把什么事情都想起来了。”她低了低头,“你若想起来了,是应当告诉我的。你答应过我,不再骗我的……”
沈寂仍旧没有动,没有回头去看谢青芙。春风无言,吹得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微微拂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声道:“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慢,很郑重。于是谢青芙的眉头便如同舒展的绿叶般,渐渐的松开了。
“我想也是。”她慢慢地重新去牵住沈寂的手,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力道如绳结扣入肉中一般的紧,便又笑了笑,“你若想起来了,一定会告诉我的。”
沈寂望着她颤抖的睫毛,许久后,才默然颔首。
两个人在草庐外走了一圈,到最后也未去试图推开那扇旧门。步行到梨花林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下时,沈寂站住了脚步。
“张伯说,若有机会,让我将这树下的东西挖出来,便能知道一件被我遗忘了的事情。”
“你挖了吗?”谢青芙低声问道。
沈寂凝眉不语,一阵风拂过枝头,梨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落在了他的肩上与发间。谢青芙抬头看着他清冷眉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十八岁的少年。五年前的那一年初春,他们来到梨花林里,在这棵树下挖坑。一同跪在这树下,将写着两个人生辰八字的字条放入一只箱子,请了梨花为媒,张伯为长,约定今生今世,绝不分离。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雪白的梨花落了一地,就连挖好的土坑中也落入了梨花瓣,被掩入土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人不能预见未来发生的事,告别了张伯,逃离了景阳城,却不知道,最终会是那样的狼狈收场。
直到谢青芙忍不住问了第二次,沈寂才低声道:“没挖。”
谢青芙于是点头道:“不该挖的,就让他们埋在这土里很好,这土里的东西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分开了。”
沈寂侧首望她眉眼间的怀念,目不转睛,她则是抬首望着满树的梨花随风飘零,唇角渐弯:“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这满园的梨花。”
沈寂亦在心中这样说道,只是终究未说出口来。
“明年……我也会来的。每年我们都来看他,好吗?”
沈寂没回答她,只道:“我明日便要启程去潮州了,不知道明年这时候,还在不在你的身边。”
谢青芙的笑一下子僵住,然后她低首无声的重新弯了弯唇角:“我知道的……所以你昨夜才会喝了许多的酒。”
“你可还会生我的气?”
许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寂寥,谢青芙抬起头直视进他双眸之中。她用力的摇了摇头:“你或许不明白,我有多喜欢你。你也不知道,我们过去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只是心中知晓你是喜欢我的,你终会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便觉得这一生很愉悦。你是为了我,为了谢家才离开景阳城,到潮州去。我不能同你一起去,但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她握了握他的手,“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总还守在这里。”
一瓣梨花落在谢青芙的鼻上,又滑落了。沈寂情不自禁倾身过去,轻轻吻在花瓣滑落的地方。
“对了,你快看看我的样子。”谢青芙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唇边,她对他露出笑意盈盈的模样,“你在外面,总该记住我的模样。想我时,也有一个可想的模样。”等到他抚过了自己双唇,双眸不舍的将她模样全都看过了一遍,谢青芙屏住呼吸,低声问道,“……记住了么?”
“记住了。”沈寂凝视着她在意的模样,唇畔渐渐地也漾起微微的淡笑。他的微笑似泛着暖意,比这林中的春风还要温和动人。他凑近她双唇,低哑道,“再也不会忘记了。”
谢青芙笑得弯了双眼,闭眼间他温热的唇轻微的碰了碰她的唇,继而放开她,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抱紧。
他在她的耳边低道:“谢青芙,生辰快乐。”
这一晚一夜美梦。
第二日谢青芙醒来的时候,沈寂已经离开了景阳城。
他走得极早,她也明白他不愿意将自己从梦中吵醒。她只能握着他送的木簪,跑到城门口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便升起数不尽的难过与说不出的怅然。
傍晚时,谢青芙问谢红药:“他若是再将我忘记了,我该怎么办?”
谢红药轻轻地摇了摇头,闭眼去嗅窗外被风吹来的花香。
“沈寂不会忘记你的,即便忘记了千次万次,他也会将你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