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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渡之所以取了“打马”为名,正是因为江水自此由中游入下游,江面开阔平缓,可供巨舟通航,东西商客往来,常于此处从陆路转水路,载货上船,打马止步。
商客往来既然多,船只也就密密麻麻停满了渡口。平日里货船客船分属几位船老大手下,彼此间偶尔起些小摩擦,大多数时间相安无事,各按各的线路走,井然有序。
这日江上虽然来了些模样不似寻常商客的人,也没引起注意。往来行客多的地方就有这个好处,谁也不会多留心旁人的事,总不过是个萍水相逢而已。只有被这群人拦在船上,欲下不得的人,才满心怨怼,满腹牢骚,琢磨着这伙人是什么来头,又要什么时候才肯放他们走。
“我出去看看。”萧道鸾对沈恪道,“若是顺利,不须多时船就能开了。”
他说的看看,便是要去打上一架了。
沈恪为了避免惊着其余船客,拉住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人后,也只能略去些话不提,道:“小心。”
这话没什么好避讳的,他也没有压低音量。目睹了两人亲密样子的几个船客,便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像是觉得两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黏黏糊糊,实在有碍观瞻。若是其中一人生得便面如好女,惹人遐思也就罢了,偏偏扯袖子的这位和被拉扯的那位,模样虽不粗壮,但也和女子相去甚远。
沈恪只拉了一下,便松开了手。众人的议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在萧道鸾离开舱室后,他同那些含蓄隐晦的目光一一对视回去。
见不得人恩爱么?
那些为□□为人妇的女子,虽然不至于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一样羞于见人,但和个青年这么白生生对视着,也颇觉没趣。沈恪见无人再看他,方才趴在窗边,支起窗子,从缝中看出去。
白茫茫一片江水。
挪了挪位置,方才看到些船只的影子,还有灰扑扑看不震慑的江岸。
为了对付追杀者,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无论是他还是萧道鸾,都做不出这样的事。萧道鸾就算选了这一个人烟稠密的地儿动手,也会尽可能避开众人,免得让不相干的人遭了无妄之灾。
那他的布置该就不在这艘船上,否则双方剑气纵横,难保不损毁船身。
会江岸上吗?还是看似平静的江底?
说来萧道鸾为什么会挑了打马渡动手呢?
沈恪观望着四周山势,水文地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呼……”睡得正熟的大汉,全然没有外物打扰。沈恪的视线一从窗外收回,落在这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他便转了个身,鼾声愈发响亮。
……
萧道鸾正是要借江水流经打马渡时,一收一泻千里之势的样态,设一座剑阵。
越绝剑阵是闻名天下的三大剑阵中人数最少,却对与阵者要求最高的一个。创设这一剑阵之人,也许是料到了以越王剑池收徒的严苛,传承数代后必人丁寥落,是以一改此前剑阵求浩大磅礴之道,另辟精微细密的蹊径。
三人便可成阵,互为犄角。
三人都须有元婴以上修为,彼此功法相合,配合纯熟,才能保持剑阵之中气息流转自如。数十人的剑阵之中,若是一人失误,尚且可以弥补。仅有三人的剑阵,容不得一丁点儿错。
这三人,萧道鸾正好找齐。一直暗中跟在沈恪身边的兵器铺老伙计,最靠近西南一带的剑池暗子,他。
那二人的修为都到了化神境,三人修习的都是剑池内门功法,联手布下这一个剑阵没有任何问题。
选择剑阵而非自己一人动手,是对于敌我形势估计后的冷静判断。凭他一人之力,无法摆脱一群人的追杀,也无法确保在他们以有心算无心的追杀下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他便要借用能借用的力量,在对方还没有完全准备筹划好之前先下手为强。
至于为什么是打马渡……沈恪断江的两剑,让他久久无法忘怀。这一段时间,每当他拔剑时,想起的都是那两剑的光彩。从最初的愕然震惊,到欣喜仰望,最后终于能平静地想——
他能使出这样的剑吗?
因为经脉所限,他无法像沈恪一样直接引天地灵气于剑锋。
引不来,可以借。
一人之经脉太过脆弱,他便用一座剑阵的磅礴绵密,去迎接一动一静间骤然消失的江势。
滚滚江水东逝,怎么就此停留?
那看似静练的江面之下,到底有几许波澜?
他今日便要送那群不知退的人一程,将江水搅个透!
萧道鸾的脸上是自己未曾察觉的傲然。他看也不看拦在自己身前的两剑,这亮的晃眼的剑,糊弄糊弄生意人还行,却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让你们主事的来。”萧道鸾微微仰头,确认剑池两位老仆的气息都已在近旁。
船上拦下他的两人,修为浅薄,无甚根基,显然是被抛弃的马前卒。而之前紧追他不放的那些人,有的还在赶来的路上,有的隐匿了气息埋伏在近旁,此时无一人露面。
猜到他们是在等一个命令,那命令想必来自背后的主事者,萧道鸾凝神寻找蛛丝马迹。
岸上靠在树荫下休息的担夫,身高体壮,五指粗大,屈指时的动作如同鹰钩鸡爪虎搏狡兔,像是个入了魔的体修。坐在船边与人交谈的商客,身上笼着一层看不透的雾气,虽与近江水气相融,却掩不住阴冷之味,许是修了些损德的功法。拉着船纤的役使,倒是个正经修士,那股子名门大派的中正之气,摆明了是归一宗出身无疑……
萧道鸾一一确认他们的身份,却依旧无法从中找出那个主事者。
也许是他疏忽了,那人并未到场?还是已看破了他的谋划,有意回避?
萧道鸾的目光最后在临江的脂粉摊子上扫过。一名贵态妇人正拿了枚玉镯,套在自己腕上,伸手细品,露出皓白的小臂。
那脂粉摊的位置微妙,地势稍高,四望都无遮挡,如果要他挑选一个居中策应的场所,他便会选择此处。
但可惜的是,妇人身上一点修士的气息也无。
既找不到,逼出来便是。
萧道鸾不再纠结于此,暗放出一丝剑池中人能相互感应的剑气,告知两位老伙计,可以动手了。
在他收回目光的同时,贵态妇人满意镯子的水色,问那摊主价钱如何。脂粉摊摊主掀起帷帽,秀指压唇。
“噤声。”
噤声,听江水的声音。
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担夫,忽的一跃而起,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扁担,堪堪避过从中断为两截的古木。坐在船边的商客,被泼了一身江水,绸缎衣裳黏在身上,分外狼狈。纤夫猛的松开绳索,拔出腰侧的藏剑,喝道:“何方宵小!”
自是无人搭理他的。
两名剑池老伙计一击不中,不再缠斗,迅速依照离南坎北之八卦方位站定,与傲立舟首的萧道鸾遥相呼应。
他们三人的剑各不相同,此刻却仿佛只有了一个模样。
懵懵懂懂若晨昏之难判,恍恍惚惚若天地之未分。
冰雪于千里之外的山顶消融,几不可闻的那一滴水声。
渐大。
成小溪,成暗川,成大江。
高山不再,没有震天的巨响,迸溅的水花。取而代之的是历经诸境的平稳安然。
与死水不同。
若不是在江边静静坐了数个夜晚,萧道鸾也无从察觉,隐藏于平静之下的暗流,汹涌远超常人想象。
借打马渡江水入剑阵,绵绵不绝,势不可挡。
他忽然想起沈恪对万事万物的关心。西南的山岩与东南有何不同,岂不是同这江水一样?若不留意,怎么会知晓各处江水其势互异,皆有可取之处?若非对山岩轻软质地有所了悟,怎么能恰到好处地借来远山之势?
君子一物不知则以为耻。格其象,致其性,方能明其道。
这哪里是剑道,分明已近天道!
两人分立江岸,一人立于江中。这三人所成的剑阵,已将江水两岸上下数里之地,全部囊括其中。
但凡身处剑阵之中的修士,无一不感到了那股迫人的压力。或许是有意祸水东引,或许是无意寻求帮助,脂粉摊摊主的身影暴露在了剑阵最险要处。
绵绵无有穷尽的江水朝她涌去。
她摘下帷帽,挡于胸前。
帷帽为气息所荡,轻软无形的帷布一瞬鼓起若圆弧,饱足似满月,以无所着力之形卸下无物不破之锋,替女子挡去了十之七八的剑气。
帷帽裂成两半,她那张娇俏中带着惹人怜惜的面容,愈显脆弱动人。
望着那张不算太陌生的脸,萧道鸾眉头一皱。竟然是她,不算太过意外的答案。但沈恪若是得知,会是怎样一番心情?他能相信这么多日来要他性命的是往日,能够狠下心对她动手吗?如果今日他杀了女子,沈恪……会怨他吗?
女子轻笑一声,暗中运转功法,将其准确无误地送至众人耳中。
脱胎自佛门狮子吼,融了些为人所耻的音色媚术,轻轻一声嗤笑,像是玉箸敲断在瓷碗边沿,平白无故撕开上好的锦帛,总之带着无尽惋惜和幽怨,在心底重重留下难以消磨的痕迹。
一时为剑阵慑住心魂的修士们恍然回神,只听得这个以尊使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女子,冷声吩咐道:“还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