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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容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对面的窗棂照进来,一片明媚,看着屋内熟悉的陈设布局,她仍旧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摸摸干裂的嘴唇,口中饥渴无比,喊了两声夏堇的名字,却迟迟未见人进来,璧容瞧着那茶壶不过离自己一臂的距离,索性坐起来自己伸手去够。
正巧被进来的夏堇捉了个正着。
“夫人!”她一声尖锐的高喊,把璧容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跌下去。
夏堇见了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将她扶回了床上躺下。
“大夫的话您可是又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莫不是以后就打算当个瘸子了?”
璧容听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乖乖地任由夏堇把她“摁”回了床上,没办法,谁叫她此刻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不过她实在是觉得夏堇过于小题大做了些,便笑着道:“我不过是摔伤了腿,搞得我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呸呸呸!”夏堇连呸了三口,却仍觉得不够,忿忿地看了璧容一眼,“旁人都急红了眼,生怕您有个好歹,您倒好,自己还嫌命大了!”那个向来泼辣爽朗,与人吵起架来能骂上三天三夜不喘气的人竟然也能哭红了眼,着实叫璧容惊讶不已。
挠挠头,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了。
“好夏堇,是我说错了还不行吗?”璧容拉着她的胳膊软声软语地求起了饶。
夏堇止住了泪,声音里却还带着浓浓的哽咽,“您要认错的可不止我一个。”
这么一说,璧容的头顿时嗡的一声,一个变成了两个大。
她叹了口气,问道:“二爷呢?”
“清早被刘大掌柜叫去铺子了,估么着一会就该回来了。”
自她被从小风坡上救回来,一晃已经一月有余了。
虽然他们还像往日一样在同一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可璧容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疏离。
就像他总会看着自己先吃完,然后再起身去外间的圆桌上吃,每夜会在璧容安寝后悄悄起身到外间的长榻上,然后第二天清早再将被子悄悄地抱回去。
可他们是夫妻啊,他的身上的每一处温度,每一个味道,即便是在梦里她都能分辨出来。
沈君佑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离开的每一个夜晚,璧容摩挲着身侧的余温,听着那远远的呼吸声,心中是怎样的凄冷。
正在遐想中,听得外面一声呼喊:“二爷回来了。”
沈君佑穿着件藏青色的直缀,风尘仆仆地进了屋。
“夫人用饭了没有?”他问夏堇。
夏堇忙回道:“等着二爷一起用呢。”
沈君佑没说话,摆摆手吩咐了人出去端了炕桌摆上,看着璧容用了饭在放下心来,起身准备出去。
每次都是这样,他与自己说的话竟还不及与夏堇说的多,可若说距离遥远他却又每日都坐在自己面前。
“你是打算就此不再理我了吗?”
他正准备迈步离开,身后却突然传来她满含委屈的一声质问,抬起的脚步蓦地一停,不用回头,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背后那双炙热的目光中藏匿的期盼与渴望。
“我去外屋洗漱一下。”
这是不是就是他的答案了。
璧容不由得有些小小窃喜。
沈君佑再次进来时,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常服,头发上还带着浓浓的水气,沐浴过后,面上的倦色几乎没了踪影,只是那眉角处的冷硬,叫璧容揪心似的疼。
端过案几上的药碗,轻轻吹了吹,才拿起汤匙一勺一勺地喂进了她嘴里,动作轻柔、熟练,一看便知道这样的事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这药里也不知掺了什么,苦涩中带着浓浓的腥味,十分刺鼻,每次服药都叫璧容觉得无比煎熬,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乖乖地一口口喝了下去。
药总有喝完的时候,璧容看着他把药碗放在床头,起身,离去。
她终于在最后的一刹那鼓起勇气抓住了他的手。
“别气了,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你打也好骂也好,只……只要你别不理我,逸之,你别走,你走了我一个人会怕,我……你别不理我……”
说到最后,已是泪不成声,仿佛这一月余的所有思念和委屈俱都随着这无尽的眼泪倾泻出来。
沈君佑蓦地叹了一口气,将她紧紧地揽入了怀中,摸着她的头就像是对待孩子一般一遍遍地轻声说着:“我不走,我就在这陪着你……”
“傻容儿,我怎会去生你的气,我只是不敢面对你,若非我刚愎自用,怎会险些叫你送了命。”
那日晚上他突然被大哥家中的下人叫去喝酒,他便多起了一份心思,事先安排了秦书怀在沈君照府门口等候。他一向自诩酒量不错,在喝第一杯的时候便觉得酒有问题,故而余下的两杯都被他找机会吐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佯装醉倒被送到了一间厢房里。果然到了半夜,有人将他偷偷地从沈君照府里带出来,那其中一人竟然是他府中的小厮,他不动声色由着他们将他带到了秦淮的一处妓院里,目的便是想到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在见到路达盛的那一刻,这一切预想无疑纷纷得到了证实。
可惜他一直以为路达盛的目标是自己,直到收到了府中的消息,得知璧容被掳,方才察觉到自己竟是错的这般离谱。
想起那日的情景,沈君佑至今都有些后怕,若是再晚一步……那神色中带了些叫人心悸的痛楚和悲凉,“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回来却看不见你的那一瞬间,我有多害怕……答应我,这样的傻事,以后再也不去做了。”
璧容看着他眼眶中那滴晶莹的泪珠终于不堪重力,沉沉地跌落在她的手上,像是世间最苦最苦的药,直直地苦进了她心里。
那是璧容第一次见到沈君佑流泪,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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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璧容卧在房里养腿伤的日子里,她错过了京城的好几件大事。
譬如当日御用大选的热闹,沈记当选后沈君佑在锦绣坊里一呼百应的场面。还有广昌记广昌记东家路达盛因参与朝中官员结党营私案而被官府查办,后以贿赂公行、买凶杀人、谋财害命等十三条罪状判处斩首市曹,府中一干人等俱皆流放,家产全部没入国库。
“原来这路达盛竟是个阉人,早年被他叫做义父的老太监偷着弄出了宫,听说他府里被抄家时,
那些个花前买来的美婢小妾们争先恐后地要告发他,那场面别提多热闹了。”
尽管璧容此前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惊在了当场。
想起锦绣坊那些夫人们口中一直议论的从未露过面的路夫人,想起路达盛说话时那尖细中带着一丝阴冷的嗓音,那双惨白惨白的手……
璧容只觉得腹中一片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呕了起来。
七月中,三保太监郑和抵达京师,一时间京城人头攒动,尽管朝廷派去的兵马将码头围堵的严严实实,但仍旧免不了好奇的百姓们热情的身影。
郑和回京的第六日,经永安大公主举荐,沈君佑和秦书怀二人在醉仙楼与郑和见了面,他们之间说了什么,璧容并未知晓,只是两人在说起郑和二字时脸上的神情却是充满了崇敬。
“你可是有心事?”憋了一晚上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
沈君佑伸出去解罗帐的手一顿,回道:“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明日还要早起,快些安寝了吧。”
璧容没有拆穿他,待他躺下才扭过身子卧在了他的怀里,手揽在他健壮的腰肢上,与他话起了家常来。
沈君佑如今满脑子都是郑和今日与他说的那些话,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那是他曾经向往过无数次的地方。
“江山虽有万里远,可世界却远不止我们看到的这样大,人活一世不过匆匆几十年,如不在此等大好年华游历五湖四海,这一世岂不是白活了吗?”郑和的声音里就像有一种魔力,仿佛透过他就能看到他此前到过的名山大川,万里之外。
“好男儿志在四方……”
仿佛一座大钟,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今日郑大人与你说了什么?”璧容问道。
沈君佑见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种你不说我就誓不罢休的模样,不觉好笑,遂缓缓道:“郑大人听说我和敬安此前也曾有过几次出海的经历,很是惊讶,便问了几句,待聊得熟了便和我们讲起了他这些年航海的经历……”
说到此,他蓦地一叹,“从前我只觉得自己走的路比别人远,今日见了郑大人,才顿觉自己做了这么些年的井底之蛙却尚不自知,不觉有些唏嘘惭愧罢了。”
他见璧容像个孩子般听得甚是兴起,哪有半分睡意,好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抓过锦被盖在了两人身上。
“逸之,你若是想去,就去吧……”
那恬静的声音中满是柔情,仿佛三月里初绽的桃花,春风拂过,一室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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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艘船舶浩浩荡荡地屹立于江水之上,最大的一艘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高大如楼,可容千人。沈君佑和秦书怀二人作为郑和的亲随,登的便是这一艘号称“宝船”的巨型船。
两万六千名身着铠甲的兵士整装待发,只听得一声号角声齐刷刷地登了船。
一时间天地轰鸣,万物惊惧。
远处,醉仙楼二楼的雅间里,一抹熟悉的倩影伫立于窗前,目光遥望着对面的江水之畔。
“夫人,您真的不打算告诉二爷吗?您,您舍得吗?这一去远隔千山万里,若是……”夏堇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
她怎么会舍得,她怎么能舍得。随着那宝船而去的不只是他的人,还有她的心。
可那是他的理想啊。他眼中那熠熠闪烁的炽热光芒,她如何能因为自己的一句不舍得而将它熄灭。
“他迟早会知道的。”璧容轻轻地说。
是啊,他迟早会知道的不是吗?不过两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如今剩下的,可不就是此后漫长人生的相守以伴了吗。
那一刻,她如梦初醒。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就像他们未来的人生,充满着未知和喜悦。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夏堇起初还并未听懂,可一遍遍地搁在嘴里念过,人却呆了。
只有那嘴角吐出的“情”字,清晰可闻。
璧容看着她,轻笑了起来。也许,过不了多久,府里就要有喜事了吧。
回过头,天际的一边,红日东升,云蒸霞蔚,远处的白帆已经高高扬起,拖着长长的鸣笛声,有种划破苍穹的美。
人生如梦,世事如棋。
他们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