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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谁对钟三日说:“你们三兄弟里,就数你最像你爹”,钟三日绝对会暴跳如雷,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他爹钟上位。当年他爹耗尽人情,把他弄进有“南太学”之称的黄埔学院,指望他学成后从政,结果他读到一半竟然翘学,转投了福州金融学院,气病了他爹不说,还搞得两家学院打起了嘴仗。
钟三日以气死他爹为己任,孜孜不倦地叛逆着。金融学院毕业后,根本不甩他爹安排给他的本土事业,不但进了他爹最痛恨的福兴银行,还远涉重洋,跑到福兴银行里斯本分行创业,三年就升了分行主管。
他的计划是在这里捞足资本,回本土后跻身成为福兴银行董事,然后在他爹面前抖开一份新的贷款协议,让他爹吐血而亡。他爹钟上位在天竺和珊瑚州的事业已经跟福兴银行绑得盘根错节,他可是听他爹痛骂那帮福建仔长大的。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在支撑着钟三日的“疯狂”复仇呢?
是因为他“钟三日”这个名字,从小他就很自卑,因为他的母亲是日本人。按理说这事其实算不了什么,他大哥钟一南的母亲还是交趾人,而且百年前的郑成功在英华评价很高,犯不着因为这血统而自卑。
可也没必要非得在名字上打清楚这个标签,把自己这出身到处张扬。
钟三日大略懂事时,就跟他爹提过改名的事。他爹又是个老古板,认为名字是自己这老子定的,儿子怎能发表意见。坚决不同意。此时的英华民俗还是很传统的,改名无所谓,但父亲不同意。官府可不愿受理,因此这仇恨就埋下了。
最初还没闹得这么凶,可圣道三十六年前后,日本爆发了维新救幕运动,虽很快就被镇压下来,德川幕府也被收拾成傀儡,但这期间日本民间所爆发的反英运动,也使英华国人对日本的印象越来越差。钟三日在中学里的三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这仇当然得全记在他爹身上。
钟三日远赴海外拓业,三年有成,既有他一腔心气,一身本事,也有英华金融业跟随东西方贸易进军欧罗巴的大背景。
里斯本是英华海商在欧罗巴搞进出口贸易的大本营。既有贸易,就有借贷,因此这里聚集了三江银行、江南银行、福兴银行等国内银行业大腕的分支机构,为英华商人服务。在里斯本的十多家英华银行里,福兴银行只是个后来者。可仗着福建财团的实力,以及福建人在东西方海贸中的优势地位,发展势头最猛。
欧罗巴大战正热,一方面欧洲各国对来自英华的硝石、硫磺、钢铁、医药乃至军械等商货的需求猛增,一方面各国因由陆到海的相互争战,对海上航路的控制也明显减弱,英华工商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发战争财的好机会,不仅正式贸易规模打滚地翻,走私规模也水涨船高。
在这个大背景下,在欧罗巴的英华金融业自然也迎来了春天,钟三日的毕生之愿,眼见就要趁这股东风起飞了。
可没想到,热得正冒烟的心窝子被犹太人浇上一盆冰水。犹太人也瞅中了这个机会,不仅大肆拉拢英华客户,还以汇兑业务为门槛,排挤英华银行的里斯本业务。其他英华银行因为跟犹太人有多年磨合,犹太人还能照着台面程序搞竞争,而福兴银行这根出头椽子,犹太人就不惮以各种小动作拆台了。
不管是为保自己在福兴银行的事业,还是为保自己的报仇大计,钟三日都必须跟犹太人死磕,今天他要去见的是服务于葡萄牙宫廷的犹太银行家杰法,这位领有葡萄牙宫廷子爵爵位的犹太人更乐意用蒂亚戈贝拉斯克斯这个葡萄牙名自称。犹太人敢于对里斯本的英华银行下手,就因为他们在葡萄牙宫廷里也有人。
“钟,我们犹太人锱铢必较,栽在钱眼里拔不出来,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但我们从不干违背职业道德的事,这也是我们犹太商人千年累积下来的信誉。你的指控是毫无道理的,请不要把正当的商业竞争抹黑为鸡鸣狗盗之徒的行为。”
在离王宫不远的豪华宅邸里,贝拉斯克斯以堪称完美的姿态化作盾牌,挡住了钟三日的责问,拉丁语间还夹了赛里斯谚语,展现出此人博学多才的一面。
犹太商人的确是很有信誉,这也是他们的立业之本。两千多年前,犹太人所建的以色列王国和犹大王国被巴比伦帝国灭亡,犹太人流离失所,那时起就开始操持各种贱业了。度过短暂的回乡时光后,一千七百年前再被罗马帝国赶出去,自此彻底沦为无根民族。
这个民族太过强韧,并没有因这样的苦难而彻底消亡于历史中,既有犹太教的原因,也有早就经历过这种苦难的经验。总之他们认命并且顽强地继续努力着,依附于主流民族,在千年时代变迁中生存下来了。
犹太人先是从事各类手工业,被欧洲各国的手工业工会排挤之后,又转向商业。到这个时代,50%的犹太人都在从事借贷业,20%的犹太人是小商贩,种地的犹太人不超过0.5%。
商人在欧洲也一直是受歧视的,直到中世纪后才改观,在之前的千年里,犹太人从事商业金融业也是逼不得已。本就地位低下,如果再搞缺斤短两,坑蒙拐骗,那就是自寻死路,这也是犹太人讲信誉的由来。
这一点也跟犹太人的生存智慧有关,他们虽然抱团,总是外于其他民族,但他们都坚持奉公守法,不希望引发居住地当局以及邻居们的不满。甚至是歧视乃至压榨他们的法律。他们都没什么怨言。
即便如此,因为他们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地以赚钱为乐。加上他们长期从事商业的精明计较,总是激发居住地民众的嫉妒憎恶情绪,千年里也不断地重复着定居、引发当地不满、再迁移的历史。仅仅是在不列颠。几百年里就发生过几次被全体赶出去,再被接纳的情况。
基于这样的背景,犹太人的商业道德的确令人称道,但道德这东西是跟社会发展相适应的。继文艺复兴后,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展开,工商金融大潮席卷东西半球,犹太人能被历史压得守信誉,也能被历史推上奸商之位。
当然。即便是搞人挖坑,犹太人也还是很讲究吃相,钟三日约见贝拉斯克斯并没有什么障碍,这也展现了犹太人的商业道德,或者该说是商人的专业素质:一切都可以谈,无非是价码问题。
钟三日今天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志来的,冷笑道:“葡萄牙涨华商会馆的地租。只要有你们犹太人借款的华商就可以优惠,向你们借款的华商还有汇兑折扣,却不向我们提供折扣,这是正当的商业竞争?你们的同行还在鼓动不列颠人排挤我们,蔡大臣已经表态说要找不列颠谈这事。你就不怕蔡大臣找葡萄牙国王?”
贝拉斯克斯优雅地微笑道:“不管是涨地租还是汇兑折扣,我们都是为赛里斯朋友提供便利,怎么能理解为恶意竞争呢?再说了,这点小事,也不必惊动蔡大臣,眼下欧罗巴正处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中,大局为重嘛。”
钟三日继续冷笑,贝拉斯克斯过了软场子,态度又隐隐转为硬的威胁:“年轻人,你也知道,欧罗巴的大多数商人,都靠我们犹太人的贷款在作生意,没有我们,他们不仅没有稳定且充足的资金,也难以完成繁复的汇兑工作。甚至在百年前,欧罗巴的国王们都要靠我们提供金钱,在每个国王的伟大梦想之后,是我们犹太人的金钱在起作用……”
这不是炫耀,贝拉斯克斯也许认为,眼前这个年轻的赛里斯胖子是还没意识到犹太人在欧罗巴的政治影响力有多大,只以为这是商业之间的较量,他很有耐心地讲解着本民族在欧罗巴政治版图上的地位。
“你看,像我这样的宫廷犹太人,就是专门为国王们提供金钱服务的。不列颠、法兰西和奥地利这些国家,靠着他们本国的工厂和商人,以及国王和议会手中所握的权力,渐渐不再那么依赖我们犹太人。但有些国家,尤其是对那些新兴崛起的国家来说,我们犹太人就是他们的脊梁,他们唯一可靠的盟友。”
贝拉斯克斯转着手指间的戒指,跟钟三日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手中都戴满了戒指,不同的是,钟三日的金刚石戒指太新,而贝拉斯克斯戒指上的金刚石像是蒙着一层历史的尘迹,光彩温润,不像钟三日手上的那么刺眼,这意味着那是有历史有渊源有传说的真正宝物。
他语气里满是告诫的善意,可在钟三日听来,却是满满的威胁:“就说普鲁士,我们犹太人在普鲁士宫廷里已经服务了一百多年,历次战争,包括奥地利的战争,没有我们犹太人的金钱,国王和公爵们都打不下去。一百年前,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都二世借了我们一百万金币,才当上了波兰国王,六十年前,腓特烈一世借了我们一百一十万金币,才当上了普鲁士国王。”
贝拉斯克斯朝钟三日歉意地笑道:“现在的腓特烈二世靠着你们赛里斯的军火才能开战,可他给十多万大军付薪金的钱,也只能找我们犹太人。我们之间的争执即便引起蔡大臣的关注,为了赛里斯和普鲁士的同盟,我相信蔡大臣也会认真衡量……”
钟三日一副恍然神色:“真没想到,你们犹太人这么厉害啊。”
接着钟三日脸色转为怜悯:“可你们终究还是流浪汗啊,你们没有自己的国家,国王们把你们当作用过就丢的抹布,你们给国王们借钱,是因为你们也只能这么做,否则那钱不但挣不来更多的钱。还会害得国王们嫉恨你们,哪天心情不爽了,就又要把你们赶出去。”
贝拉斯克斯还微微笑着。只是笑容有些僵了,暗道这死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钟三日趁势追击:“我还记得。你们犹太人另有名字,现在的名字都是国王们要求你们强行另取的。你的葡萄牙名字一点也不合葡萄牙人的传统,贝拉斯克斯……像是个女人的姓氏,难道你还是冠着母姓?”
贝拉斯克斯额头开始冒青筋,不过犹太人历来涵养很足,被压迫惯了……
“钟,我们是在谈生意,引申为人身攻击就不够绅士了。今天我见你。也是想跟你讨论一下配额问题,只要你们福兴银行……”
贝拉斯克斯还想把话题拉回来,钟三日继续道:“你们犹太人没有国家,这话是不是人身攻击?我只是找你确认一下,怕以后遇到其他犹太人,再问这个问题会惹得人家揍我。”
贝拉斯克斯暗暗咬牙,心说我现在就想揍你!没有国家。流浪千年,这是每一个犹太人心中最深重的伤痛。千年里受的无数苦难,遭遇的无尽欺压,都归结为这一点。
贝拉斯克斯深呼吸,虔诚地道:“以色列就在我们心中。我们身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国家。”
钟三日却愣愣地道:“以色列在奥斯曼人手里……”
“够了!”
贝拉斯克斯的好涵养已经耗尽,恼怒地拱手作揖,用汉语道:“慢走,不送!”
轮到钟三日笑了:“我真走了,你要后悔一辈子的,我正想给犹太人送一个国家,就不知道你能出多少价码?”
贝拉斯克斯没好气地道:“请不要开这种无意义的玩笑,我知道你们赛里斯多的是小岛,几百金币就能买一座,如果我们只为找一处容身之地,早就自己买了。我们要的是回归以色列。而这一点,别说是你,就连蔡大臣,甚至你们的皇帝陛下亲口提起,我们犹太人也不会相信。”
钟三日嘿嘿一笑:“不是南洋的小岛,当然也不是以色列,但如果是离以色列很近呢,甚至你们两千多年前还呆过,也算是故乡。”
贝拉斯克斯一愣,片刻后圆瞪双眼惊声道:“埃及!?”
他当然绝不相信钟三日这小胖子有什么能力来掺和犹太人归乡这种顶破天的大事,但这话透出的信息里,含着一丝飘渺的可能性,即便再飘渺,他也想亲手抓住。如果埃及那边真有一块地方能容犹太人,也算是通向归乡之路的一大进步。
钟三日点头道:“你也知道,我们赛里斯跟不列颠早就有默契,有兴趣在埃及联手大干一番……”
钟三日此来可是作足了功夫的,他传承了他爹的忽悠之能,加之年轻气盛,任何大局都敢掺和,借埃及之事,用一团大香饵砸晕贝拉斯克斯,就是他的大招。
贝拉斯克斯激动归激动,自是不相信钟三日有这么大能量:“这事也该是蔡大臣跟我们谈,而不是你……”
钟三日终于亮出底牌,尽管他真心不愿,但为了他的事业,为了他的复仇,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贝拉斯克斯先生,你怕还不知道我们钟家在赛里斯的地位,我父亲跟皇帝陛下交情很深,就算谈不了细节问题,递个话还是行的。”
他挑挑眉毛:“当然,价码问题,想必也不是你能跟我来谈的。”
贝拉斯克斯怎可能被他一句话哄住,笑道:“能不能请问一下,你父亲跟皇帝陛下是什么交情呢?”
钟三日傲然道:“是相知三十年,过命的交情!”
直到入夜,钟三日才从贝拉斯克斯的宅邸里出来,出门时脸放红光,却鄙夷地吐了口唾沫:“犹太佬,别以为你们哄人千年就有多大本事,在我钟三爷面前,你们就是渣啊!”
宅邸里,贝拉斯克斯正口齿不清地吩咐着仆人:“把这些信分送给各位拉比们,让他们尽快来里斯本!跟他们说,大事!了不得的大事!错过了这一趟,就要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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