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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莫盈,满是惊诧不信,然而莫盈一番供词简明扼要,交待得清楚明白——她杀了张茂之后三少方才赶到,张茂之死乃是她亲手所为,与三少并无干系。
莫盈的眼角悄悄掠过穆心慈,果然在最初的讶异之后,穆心慈嘴角微弯,隐没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放你x的狗屁!”张基重率先回神,惊怒交加,瞪着莫盈眼如铜铃,大声吼道:“满嘴谎话的臭丫头!你活腻了!看老子不好好教训你!”张基重跨前一步,就要抓莫盈的胳膊,三少飞快闪身拦在莫盈跟前,一抬手隔开张基重的巴掌,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却不知究竟是因为张基重的出言不逊还是莫盈的贸然顶罪。
“啊?当老子是三岁孩子耍?就你个女娃娃能扳倒张茂?不可能!”张基重犹自冲着莫盈叫嚣,莫盈则纹丝不动,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怎么不可能了?当时若非我被下了药,张茂如何亲近得了我?我的身手张统领也见识过了,方才在花园里,我虽被你所擒,但同样折了你的兵。。。”说到这里莫盈轻笑了声:“想来张统领对我的出身背景亦有所知,都道有其母必有其女,若是光明正大一对一地上,我还未必那么轻易就输了呢。”莫盈自顾轻描淡写,并未察觉二少脸色发白,看向她的目光更充满怜惜怜爱,在场众人之中,也许只有他,最能感受到莫盈作为一个孤女,在失去了唯一赖以倚靠的母亲之后,于这纷扰尘世中苦苦挣扎求存的的辛酸艰难。
而相对于二少的怜香惜玉,张基重被个弱质女流指责以多欺少,面孔顿时涨得通红,恨不能掏出枪把儿来发上一通子弹:“死丫头,我警告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要是认了这宗罪,后果可不是你担得起的!”
“我便是认了又如何?如今世道,难不成还真如时下报章舆论所言——只准军阀攻城略地不许百姓击鼓鸣冤了么?!”也不管坐在书桌后的穆宗淳眉峰一沉,莫盈对着张基重昂首冷笑道:“亦或者,张统领想要的并非真相,而不过只是有利于张统领个人利益的假相?!敢问张统领此番究竟是找查凶手来的,还是寻三少晦气来的?”
张基重被莫盈捅破了窗户纸,不禁恼羞成怒,然而未及他发作,但听得莫盈又抢道:“你若是找三少晦气来的,你们窝里斗自然遍地是借口,横竖不干我事;但你若是要问真相,那我便告诉你,当初三少替我遮掩也是为了替穆军遮丑,而张茂确实是死在我的手上——想那会儿我身陷牢狱,遭人暗算,险些一命呜呼,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又不幸遇上张茂那个狐假虎威人模狗样的畜生,竟敢趁人之危,强~辱于我,试问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要忍受这样的践踏?所以我趁他不备偷了他的枪,孰料一枪打死了他,怪也只怪他运气不好,关我何事?难道他一个强/bao犯仗着有穆军庇护就可以为所欲为逍遥法外,而我一个戏子之女便命不是命,任其折辱残害却不能自卫反抗?我倒想问问张统领身为长辈,张家家教何在?!更想问问在场各位身为穆军将领,穆军军纪何在?军法何在?!”
莫盈字正腔圆,口齿清晰,句句条理分明气势逼人,直驳得张基重胸中气血翻涌,明明觉着有哪里不对却偏偏又接不上来,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室内沉静须臾,但闻穆宗淳缓缓开口:“莫小姐,你这话,可是说给我听得么?你是在指责我——治军不严,纪律不明?”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一旁穆心慈心知父亲动了怒,不由打个冷战,然而莫盈只略垂了眉目,语气仍是不卑不亢:“莫盈不敢,不过是亲身经历,如实照说,信否由人罢了。。。横竖小女子如今孤苦伶仃孑然一身,除了这条捡来的践命,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站在后头的四少闻言整个人一晃,被身侧的二少扶住。穆宗淳抬头看了看莫盈,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怒色:“莫小姐当真机智善辩。。。如此说来,确是我们穆家亏待了你,叫你一个小女子受了这样求诉无门的委屈,不是你欠我们一条命,而是我们欠你一份清白了。”说到最后,穆宗淳的移目看向张基重,只见张基重双拳紧握,瞪视莫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随时要爆发的样子,穆宗淳见张基重被个小女子激将得骑虎难下,心中不由一哂,面上却挂了一副疲色,挥挥手道:“闹腾了半天,我累了,你们都出去罢,基重留下。”
三少第一个转身,拉了莫盈大步往外走,险些撞上门口端着茶盘的碧莲,四少、二少鱼贯而出,穆心慈走在最后,斜了碧莲一眼:“你杵着作甚?”碧莲垂首嗫嚅道:“吴妈在忙,便遣我过来添茶水。”穆心慈抬头望向三少拖着莫盈上楼的背影,心中暗恨,便也没注意到碧莲眼底的惊惶,挥一挥手,不耐烦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碧莲暗松口气,一溜烟跑下楼,穿过厅堂长廊,一路左拐右拐,直跑到花园小门外,正见一辆黑色老爷车摇下车窗,露出半张秀雅清俊的侧脸。
此时此刻,月上柳梢,银钩皎洁,那人转首之间,耳廓一枚钻钉在明月夜里褶褶生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堪比曜石,闪烁着幽谧的光泽,仿佛一潭静深的流水,令人难以揣测。
碧莲每次见这人,心中总是又激动又情怯,还带着小小的欢喜,三两步走到车边停下,不忘先薄施一礼,毕恭毕敬地唤一声:“白。。。白公子。”
与此同时,楼上卧室,三少将莫盈一把推了进去,反手锁上门,回身面向追来的二少四少,沉声道:“二哥,四弟,夜已深了,你们还是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迟。”四少略皱眉,正待说什么,二少已一马当先冲上前去,四少一惊,赶紧拉住二少的袖子:“二哥,有话好好说!”二少被四少拦了一下,出手便失了准头,三少侧首一避,二少的掌风堪堪擦着三少的鬓角而过。
“穆世勋,你算她什么人?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二少眼底充血,平日里温润的面容此刻充满厌恶,大声嚷道:“你给我滚开!”
“二哥,你又喝多了。”三少闻着二少身上一股酒味,忍不住斥道:“宋医生说过,你再喝下去,迟早废了。。。”二少冷冷打断道:“在我心爱的女人死去的时候,我就已经废了,现在我连她的女儿也照护不了,像我这样的废物,活着也是无用。”三少沉默一会儿,道:“莫盈并不是莫小棉。。。二哥,你这样纠缠不休,成何体统。”
“你说我成何体统?难道你就毫无私心?!穆世勋,论心机谋略我确不如你,但我也不是笨蛋,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少在我跟前装什么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二少气得跳起来,指着三少的鼻子,破口骂道:“她母亲临终将她托付于我,叫我好生照顾她,是我懦弱无能自顾不暇,以至于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受尽欺负。。。你以为我不知你和大姐在图谋什么?她和白静江之所以一拍两散,不就是你在背后挑拨离间,干得好事儿?!如今她终于落在你手里了,乖乖听你的话了,你便和大姐联合起来拿她做饵,操控她逼迫她利用她,弄得她身处险境,身心交瘁。。。还有张基重那只癞皮狗,谁不知今儿张基重冲你来的?我是个不成器的,四弟也伤了,如今穆军少帅的头衔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张基重便是知道这个,才先发制人灭你气焰,叫你没那么容易坐上少帅的位子!但这一切。。。穆家的烂摊子关小盈什么事?!你们凭什么叫她出头顶罪?!”
二少越说越愤懑,连脖子根都红了:“穆世勋,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只敢拿张茂下菜,你直接冲张基重的老虎头上啊!可是你,堂堂一七尺男儿,竟然默许一个弱女子做你的挡箭牌!穆世勋,你的骄傲哪里去了?你的骨气哪里去了?我是无用,但你亦是个懦夫!”
“穆世棠!”三少脸色忽青忽白,双拳紧握,厉喝道:“你适可而止!”
“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你还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呢。。。那些腌臜窝里斗,我不过懒得问罢了!”二少满面鄙夷之色,冷道:“张基重作为元老级将领,在军中影响甚广,纵是你筹谋多年,到底羽翼未丰,又未正式受封少帅,自还不到与张基重决裂的时候!只可怜小盈,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失去了白静江的庇护,她的性命便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如今你和大姐让她往左,她不能往右,便是要去拔姓张的虎毛,她也只能乖乖听命!穆世勋啊穆世勋,在父帅眼里,你一向比我出息、高明,是前途无量的将才,然而在我的眼里,你不过就是一个躲在女人背后、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三少素来自制克己,然而此时此刻脑门青筋暴起,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两眼死死瞪着二少,目中喷火,显然已是怒到极点,眼看两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四少急忙拦在兄长们之间,恳切道:“父亲和大姐又不是聋子,你们若是真为她好,就一人少说一句,不然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她!”一语惊醒局中人,两人立马静下来,过了片刻,二少率先开口道:“我只是想见她一面,不会斯缠。”三少沉默了会儿,让到一边,二少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入。四少伫立门边,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洞开的门缝投向里去,绞在屋内那一抹纤细俏丽的背影上,心底一阵阵酸涩难明,最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转头迎上三少探寻的目光,不由苦笑,伸手捶了下腿,道:“放心,三哥,如今的我断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冲动了,既已放手,何必纠缠不清?我对她只有祝福。。。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祝福。”
“你若能就此放下,乃是辛颦的福气。”三少看着四少,问道:“我知你打算去瑞士游学定居,准备何时动身?这时节去瑞士倒是刚刚好,晚些就太冷了。”四少哑然失笑:“三哥很想我早点走么?”三少淡淡道:“四弟多虑了,我是为你好。”
“哦,是么?”四少不知为何自嘲一笑,蓦地抬眸直视三少的眼睛,脱口道:“三哥,扪心自问,二哥说得可是实情?你当真对她。。。没有半点私心么?”三少目光微沉:“先前还说信我。。。怎么,如今连你也来质疑我了么?”
“我本是想信你,但瞧你刚才护着她的样子。。。三哥,二哥至少说对一点,我们虽样样不如你,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城府,而我如今又失去一条腿,更是不中用了,但我还没瞎了眼坏了脑。。。三哥,请你别把我和二哥当成笨蛋。”四少看着三少渐渐沉下去的脸色,一字字道:“当日在校场之上,你曾警告我放手,说我若执意与她在一起才是害她。。。你还说,穆氏子弟当以大局为重当断则断。。。你可还记得?”三少怔了怔:“当然记得。”
“你自己说的话,你记得就好。。。就好。”四少一连说了两个‘就好’,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三少,这张面孔他打小看到大,永远是这般坚毅冷漠,但他一直疑惑,那克制压抑在坚毅冷漠之下的,究竟是什么?
“只待出国手续一办妥,最迟下个月,我便动身,辛颦母子与我一块儿。”四少顿了顿:“我娘也一起走。”三少似乎并不意外,颔首道:“这样安排更好,免得到时候跟姓梁的打起来,你娘里外难做。”
“我娘说了,穆梁两家之间的事儿,无论如何收场她都不闻不问了,她现在只求我和二哥能好好地。。。”四少眼眶一涩,叹口气不说了,转身下楼,手搭在扶梯上,走了两步又停住,低声道:“三哥,你这是何苦呢,我不能娶她,难道你就能娶她么。。。她若是个不介意名分的,当初何必与我闹翻,后来又何用与白静江分手。。。且不说白静江是个何等难缠的角色,未必就如表面看起来那般轻易放过了她。。。便是退一步讲,哪怕真如你所愿,彻底拆散了她与白静江又如何,她心中牵念的人,毕竟不是。。。”
四少背对三少,看不见三少的脸色,此刻蓦然回首,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三少垂头站在那里,走廊柔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半不曾没入阴影的面庞,竟是泛着从未有过的惨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