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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昱远眺荒野,淡淡道:“我伤了你的手下,你也伤了我的百姓。算不算扯平?”
荒弃的农田因久不耕作,泥杂草丛生,远处依稀看得见几处破败的农舍,门扉破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此处离长安不过数里,却是天壤之别。
谢绫心中大震。天灾*,死于饥馑与叛乱的百姓数以千计,若真要将这些人命都算在她头上,怎么可能扯得平?
亏她还号称自己信佛,却在不知不觉中造了这么多杀孽,还从中牟利。
苍天茫茫,其下荒凉。她两手相握,远目而眺,强自镇静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很少用这般清寡肃然的语气对她,无端显得凝重:“看来你看似精明,其实却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如今知道了,可还要继续?”
谢绫与他并肩而立,仰头看他时眸中缀了天边闲云,映出他的脸:“我也不想如此。但若让我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遍,也定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本来做的便是贪赃枉法之事,自然也预料得到后果,这些情景她不是不知,只是没有忍心亲自到难民之中看一看罢了。善良清高是无忧无虑之人才配有的能力,她在刀尖上讨富贵,根本不可能做到双手干净,不染纤尘。
苏昱低头将那双执拗又坚韧的眸子看在眼中,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似的,脸上并无失望之色:“我说的不是过去,是将来。”
以往之不谏,来者却可追。他是想要她弃暗投明?谢绫凝眉,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想要拉拢我?”
苏昱垂眸浅笑,轻声道:“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谢绫愕然,嘴角一垮,调笑之色倏地僵在脸上。为什么明明说的事件件剑拔弩张,却能被他强扭出风花雪月的滋味来……她觉得他隐藏身份时调戏调戏她逗逗乐子也就罢了,在如此严肃的语境里还不忘在言语上占她便宜,便是他的不是了。
逢场作戏么,她也会。她深以为要和此人打交道,必须尽快适应他的说话方式,于是故作轻松地一笑,配合地跟他一起打哑谜:“我什么时候不在了?”
人家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良民哪。
苏昱的眸色陡深,一抹讶色在眼中短暂地停留,很快隐入深潭之中,只朗然笑道:“只要你不再走歧路,过去的一切皆可既往不咎,想好了?”
“我有拒绝的余地么。”他现在还肯拉拢她,给她一次投奔他的机会,若她执意为温相谋事,便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大的势力在他面前,也如同孤狼与虎群相斗,她虽能咬下几块虎肉,死的却一定是她。
“那入宫问诊一事?”
说到底他还是惜命么。谢绫撇了撇嘴,满口答应下来:“君子一诺千金。”
风起,谢绫默然看着他清隽的眉眼,温然如清雅书生,觉得隐隐有些不能适从,又有些期待。皇宫……到了那个地方,他便是高不可攀的帝王了。
这样一个人穿上龙袍,会是什么样子呢?
※※※
三月十五月圆夜,这日是财神爷的诞辰,长安百姓家家备了香纸供品祭祖,以求财运亨通。谢绫倒乐得清闲,一则她孤身在世没有祖宗可拜,二则她自己便是尊活财神,自然不消拜到他人头上。
她早早沐浴,换了身男子的衣裳,打扮作个郎中,挎上药箱,看起来煞有介事。
兰心替她戴上个青色的帽子,道:“这深更半夜的,小姐你扮成这样作甚?”
“出诊。”她觉得自己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去给人家问诊,跟自己的婢女交代起来颇损她的一世威名,便遮遮掩掩地糊了过去,“等下自会有人来接应,你不必跟出来了。”
这几日她总是心神不属。她答应了苏昱入宫去问诊,可他也没说怎么去、何时去,留她一个日日候着,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倒是沈漠和苏沐儿常来四季居光顾,时常邀她一同抚琴饮酒,她忙着给苏沐儿打下手,一来二去便忙得忘了这回事。
偏偏今日沈漠借了个档子,传了苏昱的话,她才恍然想起这茬。
谢绫两手捧着自己的纱帽在铜镜中矫来矫去,颇满意自己的清秀扮相。苏昱只说今夜可以问诊,却没给她个明面上进宫门的身份。谢绫想来想去,一个男子深更半夜入宫,总比女儿家像话些,被人瞧见了也不至于太尴尬,便自作主张地扮成如此模样。
兰心捂着脸,瓮声瓮气地:“小姐你要女扮男装,也该换身行头。哪有男子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谢绫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挥了挥手出门去:“医者,妙手回春也。这颜色不正是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兰心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的背影:这样放小姐出门去……真的没问题吗?
接她的是御前红人秦侍卫。马车早已停在宜漱居的偏门,秦骁腰间配着长剑,在门口踱来踱去,看见谢绫出来,一时没有认出她。
谢绫左手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纱帽,清咳一声:“愣着做什么?”
秦骁觉得这个姓谢的逆贼真是越来越花样百出了,瞪了她一眼便将她迎上了马车。
谢绫一向觉得他是个糟脾气的哑巴侍卫,也就不跟他计较,一路上憋着一句话都没问——反正问了这人也没法回答她。但她是第一次进皇宫,里头是个新鲜地方,她如今任人摆布却一无所知,总觉得心里没个底。
宫门早已落锁,马车乘着月辉自偏门而入,没行多久便要下地走路。
她挎着个木箱子走动不便利,好不容易到养心殿,腰酸背痛得极想立刻坐下歇一歇。偏生大门紧闭,秦骁让安福顺轻叩了门,低声请了数声,苏昱的声音才从里头响起:“进来。”
门被秦骁推开,月光倾泻在殿中地上,里头燃了一盏长明灯,映着黄琉璃瓦,一室通明,却不见人影。谢绫深吸了一口气,才提步入内。
秦骁关上门,抱着剑守在门口,抬头百无聊赖地望着月亮,与安福顺闲聊。
安福顺哑着尖嗓道:“咱家看,自从皇上出宫一趟后,浑身上下便透着古怪。宫里的御医横着叠起来都能翻过宫墙了,何必要从宫外弄个大夫进来呢?”
秦骁“嗯”了一声,点头补充:“这大夫还是个女的。”他伸出食指对着天边玉轮,嘴里念念有词,“陛下莫不是,看上她了吧?”
风流帝王与刁蛮俏御医?
这厢他正为自己精妙绝伦的联想能力自豪着,手指尖上的光却多了一道,月色清光里融了个红彤彤的暖光,沿着养心殿前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这红光是个灯笼。等他眯着眼看清了持灯笼的宫婢翡翠,又顺着她看清了她背后站着的女子,身边的安福顺早已吓得跪倒在地:“贵,贵妃娘娘!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瑾贵妃拨弄着婢女手上的食盒,一双凤眸斜挑:“起来吧,本宫要见皇上,还不快去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