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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之下吆喝的依然吆喝,讨价还价的依然讨价还价。敖寸心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先葛繁一步坐了下来。
葛繁见她这样大方,便也拉开竹椅与她相对而坐。
这家茶楼却也别致,在门口挂了竹风铃,微风拂过,便是竹筒相击的清脆之声,倒也有几分趣意。
如今敖寸心便伴着竹风铃的响声,烫过两道茶,对着面前羸弱年轻的书生笑盈盈道:“请。”
不过是凡间普通的茶楼,敖寸心斟上的茶也是寻常粗茶,他二人便如同知交好友般在这茶楼里相对而坐。
“公子温书温习得如何了?”她问道。
“尚可。”他赧然道。其实今日上街也是来买文房四宝,只是恰好遇上惊马,遇上敖寸心而已。
“公子这样潜心修学,必能高中。”敖寸心笑道。
“哪里,姑娘谬赞。”
敖寸心低头给自己也斟了一道茶,她想了想,拿起茶杯举了举道:“公子,你是个好人。前次相遇是寸心有心欺瞒,在此我以茶代酒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寸心的唐突。”
葛繁见她这样说,虽然心中也隐隐约约知道了她之前的欺骗,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好受。她刚才露的那一手能控制惊马的本事显而易见她不是在山神庙里表现出来那样弱质纤纤楚楚可怜。
然而他却还是接过了她敬上来的茶。
敖寸心见此,笑了。
男子在面对心仪的女子时,大多格外容易心软。葛繁见敖寸心只低头浅笑不说话了,顿觉气氛有些尴尬,便找了话茬道:“寸心姑娘是京城人士?”
敖寸心想了想道:“我暂时住在京城。”
葛繁眼神亮了亮,敖寸心心中愧疚愈盛。
她道:“寸心之前欺骗在先,是因寸心感怀公子为人纯善,故而存了结交之心。公子若不嫌弃,便允寸心同公子一同于人世为善,便当是一份修行。”
“姑娘谬赞了……”葛繁见敖寸心夸自己,脸上不由起了烟霞。
“不,寸心是真心仰慕公子高义。”敖寸心一瞬不瞬盯着他,真诚道。
葛繁见她这样说,虽脸上还有赧然之色,眼中神色却也磊落坦荡。
“想不到寸心姑娘年纪轻轻,却也一心向善,更难得有这份助人之心。”葛繁赞叹道。然而他话锋又是一转道:“寸心姑娘孤身一人与我同行,怕是不妥吧……姑娘的家人大约也会不放心吧?”
敖寸心想起那时是杨戬来找的自己,她那时的说辞便说杨戬是自己家人。
“我的家人……”她低低一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此事。我同家人说好了。他们允我外出行善积德,也算是为家人积福。”
“只是姑娘与我同行……”
“公子如觉得不便,可与寸心结拜为异姓兄妹,你我以兄妹相称,也省却诸多不便。”
“额……那倒不必。既然寸心姑娘愿同我结交,繁不胜荣幸。那……以后还请寸心姑娘多多指教。”
那青衣的书生落拓一笑,便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
“该说多多指教的是我,以后还请葛公子多多指教。”她站起身来,一揖到底。
四目相对,会心一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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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自回天庭便恢复了往日的严苛律己的生活。他在下界行走之时积压的案卷源源不断搬至他的面前。天地人三界,如今都是他要一一过问,幸好有梅山兄弟在他旁边帮衬一二,便也减轻了他一部分的压力。
只最后一桩功德尚未圆满,他心中便总有事放心不下。
某日,他忽然问起一旁的哮天犬道:“你可知三公主近日在做些什么?”自那日华山分别,他已有十日不曾听到她的消息。她说不若过些日子再去积最后一桩功德,他答应了。可如今她却也不来找他去完成那最后一件功德,他心中便一直记挂着此事,须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敖寸心对泾河龙王复生之事一直很是积极,如今却忽然缓了下来,却不知是为何。
哮天犬被他问的一愣,便只摇了摇头道:“属下不知。”
还是康老大看不下去了,感慨这狗儿那么多年却还是不知人事,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头道:“不知还不快去找?”哮天犬这才明白过来,忙冲出了真君神殿,运起那万里追踪*,去寻觅敖寸心的气息。
不过片刻,他便匆匆回来,对杨戬道:“三公主,三公主同一个凡人一起,这些年在下界多处行善。”
梅山六圣面面相觑都自他人眼中看到了诧异。三公主这样性子的人,却要千山万水辗转南北,陪着一个凡人去做善事,当真是难得。
当年她对二爷,都没有这样的耐心和好脾气。
“我知道了。”杨戬沉声道。
而此时此刻,敖寸心同葛繁被大雨困于去姑苏的驿站中。
敖寸心站在窗口看着外头大雨,想着不知在此处布雨的是哪里的龙君,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
葛繁见到了她立在窗边的身影,不由想起了当年的相遇。想起了当年那座山神庙中,因躲雨而结下的缘分。
“寸心姑娘,此次陪在下归乡,实在是有劳。”
“不碍。我同公子相伴同行多年,何必说这样客气的话?”
其实他对她有很多的疑问,然而他却从来也不问。不问她十载在外家人为何不来寻,不问她为何对世事所知甚深,不问她为何十年来容颜不变。他便只当她是真心同自己结交的江湖女子,不曾有一丝一毫欺瞒自己。
只是在这次回乡羁旅中,在大雨倾盆的现在,在他近乡情怯的瞬间,便忽然不可避免地问了出来:“寸心姑娘,你多年孤身在外,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敖寸心想着这区区十年同龙族那长的几乎到不了头的寿命相比当真可以说是弹指一瞬,但于人类来说却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试问一个正常人类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
而以十年时间相伴,在葛繁心中那又是怎样的一份情谊?
敖寸心道:“我家里人担心我,我也时时向家里报平安的。”龙族遇水而安,这天下之大,海风游鱼都能替她向西海传递自己的信息,便是寻常遇到有井水处,也有井龙王可替她传递消息。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寸心姑娘,你与我相伴十年,如果……”他忽然觉得也许在这样的雨夜,自己该说些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拜访一下令尊令堂。”他有些脸红,但眼神却很坚定。
敖寸心此时忽然觉得自己受不住这样热诚的眼神。她一直对他有所欺瞒,他明明知道却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公子,对不起。”敖寸心低了头道。
“没关系,是在下唐突。”那人眼中的神采便黯淡下来。
那驿站年久失修,在这样的雨季便散发出一阵阵霉味。如同经年心事,藏着心里久了,便发了霉。
“我同公子这十年相交,也知公子是至善之人,为人光明磊落,寸心在公子面前当真自惭形秽。”
“寸心姑娘,不要说了。”他忽然抬起头来道。
“大约公子也知我接近你别有用心,却一直不曾戳穿。”敖寸心却不管不顾继续说道。
“不要说了。”他说。
“我接近公子,是因为公子是一个好人。”敖寸心这样说道。
而葛繁心里其实也隐隐知晓。敖寸心同自己十年相交,大约那日山神庙里说的实话最多。她说到她的姑父,也在后来相处的日子中一直强调他是个好人。大约从始至终,就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她才同他结交。
而那么多年来,他日行一善,除了本心如此,也隐隐想借此留住她在自己身边。她在一旁跟随他,于他的善行也是一种鞭策。
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正如同你我当初在山神庙里相遇时说的那样,我的姑父,他需要一个好人祝福他,方才能免他魂飞魄散。”
“大约你也猜到,我并不是凡人。”
“你是要走了吗?”他忽然抬起眼来直直看着她道。
敖寸心叹息。
“我姑父是泾河龙王,枉死于大唐谏臣魏征之手。他于我有教养之恩,如今我想要他复生,需要十世修行的善人祝福他,如此我方才在人世间选中你。”
“你是要走了吗?”他继续问道。
“可是你的修行不够,你曾经九世,行善积德无数,这一世也是怀着慈悲之心。可是我姑父等不得,是以我才同你相伴十年助你行善。可喜你当真是纯善之人,便是脚踏倒了也会随手扶起。寸心同你相处十年受益匪浅,也知晓了‘勿以善小而莫为’这样的道理。”
“你是要走了吗?”他还是这样问道。
“是。”敖寸心咬了牙点头承认道。
“为什么?”他执拗地问道,如同幼稚的孩童。
敖寸心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起了非份之想?因为我开口说要拜访你的父母?还是因为我不够好,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十世修行的好人?”他继续问道。
“看来还是因为我起了非份之想。”他叹息道。
“不是的!”敖寸心开了口道。
“那便是我不够好了。”他说道:“你发现自己找错了人?在我身上浪费了十年的光阴,所以要离开我吗?”
“那我以后多多行善,每日不止行一善,那样可好?”他低低问道。
“不是这样的……”敖寸心看着他,眼中却有了晶莹的东西。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一个女子相伴一个男子十年,双方能保持君子之交的少之又少,尘世中人定力都差,容易心生旖旎心思。而她,在这件事中却全然罔顾了他的情绪,只把他当做了自己要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却并没有把他当做活生生的人。
今日他忍不住开了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卑劣。
或许她一直是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卑鄙的,只是却假装不知。
相处十年,便是死物都能处出感情,更何况是葛繁这样一个活人。她并未爱上他,却也钦佩他的为人。
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为人坦荡磊落,衬的自己越发卑劣。
窗外雷声轰隆隆而下,一如当年。
十年来,是她不曾坦诚相待,她才是那个白首相知却让人犹自按剑的人,倾盖如故不过是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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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寄黄几复》
葛繁是北宋人物,日行一善典故的主角。活得比赵顼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