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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丞走后,宁蝶是坐陈粤明的车回去,这人心思颇多,她本不想再坐他的车,但陈粤明人不在,那司机不依不饶地道:“不能把宁小姐平安送达,兄弟我就不用再见陈先生了。”
宁蝶头晕晕沉沉,无力多费口舌,只好上车。
回家睡一觉,梦里反复是前世的片段,孤寂有之,伤心亦有之,皆是和霍丞有关。
第二日早上醒来发现头疼得厉害,浑身滚烫,料想是昨晚受寒的原因,苏梅上班未回,她喊来李妈,让李妈拿些感冒药煮好了端来。
几个小时后病情仍旧没有一丝好转,林莱玉推门进房间,咋呼道:“瞧这小脸苍白的,咋病了?”
宁蝶指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
林莱玉摆手,“没工夫坐着聊天,刚才剧组有人打电话问我,你怎么没去场地,看你这情况估摸着去不成了,左不过一个丫鬟的角色,今天戏份就几个背影,我代你去。”
宁蝶家里没电话,当初在剧组留的是林莱玉家的联系方式。
自己的身体情况,确实没有逞强的资本,宁蝶也就接受了林莱玉的好意。
“晚上回来给你买点零嘴开开胃。”临走前林莱玉伸手捏了捏宁蝶的脸蛋,一副大姐的派头。
哪知这一去林莱玉竟是一夜未归,隔天林莱玉的母亲李凤冲过来,往宁蝶家客厅的沙发上一坐,扯出一条手帕揉着眼睛开始嚎啕大哭。
正巧是星期天,苏梅工厂休假,正在自家的餐桌上剥豆子,见到李妈刚开门,李凤冲进来便失控,赶紧地把手往衣服上抹了抹,给李凤去倒茶,连问道:“李姐,你这是咋了?”
李凤穿的是滚边的青花瓷色长旗袍,外面罩有一件夹棉的深蓝色大衣,弄的是贴额的破浪卷发式,看起来是刚从舞厅回来没多久,脸上的浓妆还没有卸,此刻花成一团,“昨晚小玉一夜没回,今天我刚到家,保姆告诉我说,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小玉被英租界的人带走了……”
说着泣不成声。
宁蝶在房间里听到动静,也顾不得浑身乏力,穿上鞋子跑出来,直问道:“凤阿姨,林莱玉她……”
“你穿成这样跑来做什么!”看宁蝶单着衣服站着,苏梅心焦地让李妈去把大衣拿出来给宁蝶披上,自己坐到李凤身边,温言宽慰:“李姐,你好生说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替你想办法。”
李凤哽咽着把事件交代了一番,原来林莱玉去的剧组老早和英租界里的人交涉好了,借他们的地盘拍一出戏,一晚即可,结果英国人临时反悔,以他们没有通行手续擅闯为由,把剧组里的人统统关进了牢里。
“我跑去找那剧组的负责人,你猜那负责人怎么说,他说英租界的人就是想捞钱,他们已经上下打点了,英租界也答应,不过怎么也得一个月后放人,”李凤说到激动处,差点喘不过气,苏梅给她顺背,好半天她复道,“这说这是什么话!既然那群东西是冲着钱抓人,你们既然给了钱,为什么要一个月后放?真要一个月放,我看那同剧组的薛雪儿她咋出来的!肯定是救了他们的宝贝红人,其余人他们懒得给多少钱,草草打发了。”
“这群人简直是混!”苏梅跟着气愤,因宁蝶和林莱玉走得近,她是看着林莱玉长大,和自己半个闺女一样,眼下出这种事,她怎能不心疼。
李凤继续哭道:“我在这里没什么相好的人,舞厅里的姐妹有几个真心实意,出事我唯有找到你这来,央求你给我个主意,我名声好坏不重要,可小玉还是个清白的姑娘家,真要让那群畜生关上一个月,出来以后可怎么活!”
当年林莱玉父亲得了绝症病逝,她也是迫不得已才去舞厅挣钱还债,一个柔弱的女人硬是撑起一个家,独自抚养女儿成人,这份气概苏梅心里佩服,从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更何况她也是个母亲。
当下苏梅连连长叹。
宁蝶此时浑身透冷,林莱玉是代她去的剧组,如果不是因为林莱玉,现在关在牢里的人必定是她,伤心难过的也是苏梅。
“我读中学时教我英文的安老师,现在在租界给英国人做翻译,”宁蝶握紧拳头,重活一世,历经过生死,她几乎是一瞬间迅速地镇定,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上披着的大衣穿整齐,“现在我出门去找他,看安老师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李凤仿佛看到曙光,嚯地一声站起来,“我和你一道去。”
林莱玉点点头,扭过身交代苏梅:“妈,你去酒柜看看,把最好的酒拿来。”
“我那有一瓶珍藏了十年的法国红酒。”李凤说着连忙地要跑回家去取酒来,宁蝶拉住她的手,“凤阿姨,您且别太着急。”
她说话的声音柔柔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李凤看得微微出神,心想是读过书的人确实和常人不同?她情绪缓缓地平和,这才察觉到自己脸上妆花了,身上穿得是花里胡哨,脚上鞋子来时跑得急,还有一只断了鞋跟。
“是我太心急了,”李凤赶紧地用手帕抹脸,“我这回去先把衣服换下,你且稍等我片刻。”
宁蝶自是说好。
李凤一走,苏梅半是欣慰,半是担忧,“你有主意是好事,可是这事你一个小姑娘出头难免不妥当,还是只让我和你凤阿姨一起去找安先生。”
宁蝶摇头,“我和林莱玉以前是安老师十分喜爱的两位学生,我在比您更好说话。”
苏梅怕自个再坚持会搞砸事件,她怜爱地抚摸宁蝶的脸颊,“这还病着,回来了我给你煲汤。”
林莱玉走前也说要给我弄好吃的呢,宁蝶往苏梅温暖的略带薄茧的手心蹭,吸了吸鼻子,“好,这次不要把盐放多了。”
苏梅好笑地用另一只手轻抽宁蝶脑袋瓜一下,“哪次给你放多了!”
敲门声响了,李妈跑去开门,李凤进来抬眼看见的便是母女情深的画面,想到林莱玉,她心里一阵刺痛。
那丫头出门前还说明天要陪她去百货商场逛逛,嬉闹着嫌弃她做的旗袍不入流,其实也是怕她辛苦做衣服伤眼睛。
“凤阿姨,”见到人来,宁蝶不再耽误时间,“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李凤勉强打起精神,说了几声好。
苏梅去房里一趟拿出一个礼盒,“这是我前两天去百货里买的布,花式颜色都是顶流行的,原本是打算给你做身衣裳,我带去给安先生,当是送他夫人的礼。”
上门求人家办事,自然是礼越全越好。
东西都备齐了,只留李妈看家,三人火急火燎地出门赶电车。
安老师家住在胡同口,四合小院,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着,宁蝶她们提东西进门,有一个年纪近古稀的老婆子在院里打棉被,灰尘阵阵飞舞,见来客人,先是问有何事,听说找安先生,于是迈开小脚走去屋里告知夫人。
宁蝶曾来过安老师家里一次,安夫人对她有印象,连忙请几人进屋里说话,让刚才通知人的老婆子张妈去烧火煮茶。
“你人来就好,怎还带这些东西,多是见外,快快收起来稍后带回去。”安夫人是西南人,秉承西南女人惯有的豁达,她对宁蝶的有很深的好感,知她是个温和有礼的好孩子。
宁蝶连忙按住安夫人的手,“师娘,我这好久不来,怎好空着手,你要不收,宁蝶心里可得过意不去。”
一旁的苏梅跟着应和。
一晃几年,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安夫人欣慰地一叹,不好再推托。
这厢宁蝶对安夫人介绍了自己的母亲和凤阿姨,再叙了一些旧话,张妈也提着水壶进来泡茶了。
安夫人见李凤神色不大好,她对林莱玉的家事早有耳闻,如今见到李凤,看她穿着朴素,坐在一边说话举止有度,心里的一些偏见随之淡去不少,忙问:“林夫人,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李凤垂下头去,通过交谈,她看出安夫人是个出身良好的闺秀,待人处事热情单纯,她急迫地想求安夫人办事,但话到了嘴边说不出口,只好望着宁蝶。
宁蝶怎会不知李凤的心思,便接过安夫人的话头回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们过来找师娘,是有事相求。”
茶盏的热气翻腾,安夫人看大家神情都分外凝重,知事件严重,直道:“你且说仔细,师娘能帮定会帮忙。”
宁蝶便把林莱玉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明原委,安夫人听得眉头紧锁,愤懑不平地道:“如今洋人欺压到这个地步,咱们自己人还坑自己人,这帮混账东西。”
李凤用手帕抹泪,“小玉在那鬼地方多留一分钟,都是在割在我的心头肉。”
苏梅一叹,“想着安先生能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说上些好话,能早放人无论什么条件我们都会想办法满足。”
安夫人心有同情,道:“安儒每天回来时间不定,他上班的地方轻易不让外人进去,你们先留我这吃晚饭,等安儒回来了,我们大家再想办法。”
安儒即是安先生的全名。
宁蝶带头感激。
到了晚饭时间,迟迟不见安先生回来,现在气候寒冷,天色晚得早,安夫人有意留饭,宁蝶等人却是无心用餐,谢辞了安夫人的好意。
安夫人有愧地道:“等安儒回来我把事一说,有办法没办法都给你们打个电话。”
李凤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差点决堤,千恩万谢地把电话号码留下。
安夫人起身送她们出院子,外面的灯火惨淡,天色是一片寂寞的幽蓝,胡同里的风声呜咽,可不正像宁蝶忐忑的心情么。
这方宁蝶和苏梅她们前脚离开,刚过不一会,安儒便回来了。
晚上寒气下来,他大衣上仿佛带着霜气,冰冷潮湿,安夫人给他接过外套挂到衣架上,嘱咐张妈去打热水洗脸。
如今的安儒模样对比几年前没有变化多少,但整个人谈吐气质早不能同日而语,他现在接触的是西式文化,不再穿教书时多年如一日的长衫,而是穿西服打领结,戴金丝边眼镜,不留长须,像个海归人士。
他洗完脸,瞥见桌上的红酒,习以为常地道:“今天又是谁上门拜访?”
“是小蝶,”安夫人近两年也摸不准丈夫的心思,她上前为安儒去解背夹的纽扣,硬着头皮说好话道,“这丫头现在成大姑娘了,听说还在西师大学堂念书……”
安儒不冷不热地嗯了声,仔细回想几年前宁蝶的模样。
“这次来这,其实是有事找你帮他,你还记得林莱玉那丫头不,性子特别直率的那位,”她把安儒的衣服叠好放在床边的椅子上,“这次这丫头闯祸了,被租界里的人……”
“你个没见识的妇人!”提到租界,安儒刷地变了脸色,气得浑身一震,“这几年来,多少人求着办事我没松口,你以为给英国人当翻译是件容易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