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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王风黍离》
冷月离京的时候没想到,走的时候满京的树叶还没黄透,回来的时候已经大雪纷飞了。
离京这三个月,冷月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
第一没想到的就是安王爷当真只是让她在苏州刺史衙门里干待着,仨月下来什么活儿也没给她派,倒是她自己闲得难受,帮苏州刺史逮了些小贼,把一直政绩平平的苏州刺史感激得整日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她。
然后,就是抱病已久的皇上竟在这会儿突然驾崩了。
再然后,就是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到苏州之后,她一直抓心挠肝地等着安王爷召他回京,结果等来的公函却是派她去凉州的。
这回安王爷还是没说让她去凉州干什么,只是让她速去,既然是命令,冷月就麻利儿地动身往北走了。
按理说,从皇上驾崩一直到新皇登基这段日子,身处外地的官员是不能随随便便往京里跑的,但一连三个月没见那人,冷月哪忍得住过家门而不入?
所以路经京城,眼瞅着城门口被重兵把守着,冷月还是奔着城门过去了。
守门的是一队冷月从没见过的兵,远远地就拦了冷月的马,一张张脸板得比城墙还要冷硬。
“什么人?”
冷月翻身下马,从怀里牵出那块刑部的牌子,“刑部捕班衙役总领。”
前来盘问的兵头剑眉一蹙,把冷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正值国丧,冷月破天荒地穿了官衣,裹着暗色斗篷,因奔波多时,紧束的长发已有几丝垂落下来,荡在白里透红的脸颊边,此时一手握剑,一手扬着牌子,在簌簌的大雪中别有几分英挺。
朝廷里穿这身衣服的女人就只有一个。
“你是……冷月,冷捕头?”
“是。”
兵头没说让她进,也没说不让她进,兀自皱着眉头转身走进了城门,不多会儿,打城门里走出一个披挂整齐的女人来。
女人比冷月还要高挑些,更为饱满的身子紧束在一袭金甲戎装里,红缨长剑在手,在大雪中挺胸抬头地大步走来,夺人的英气顿时把一队守城兵全比成了石墩子。
冷月眼睁睁看着这女人清冷着一张脸走到她面前,才愣愣地开口出声。
“……二姐?”
她二姐冷嫣原是太子府的侍卫长,如今太子爷眼瞅着就要变成万岁爷了,冷嫣的职权自然无形中大了许多。
冷嫣皱着沾了些许细雪的眉,扫了一眼冷月这身比她单薄许多的行头,丝毫没有请自家亲妹妹赶紧进城暖和暖和的意思,只是公事公办地冷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冷嫣对她冷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她会望着景翊出神的那天起,冷嫣就对这个出息丧尽的妹妹没什么好气了,于是冷月迎着冷嫣毫不客气的脸,坦然地晃了晃手里的牌子,理直气壮地道,“刚办完差,回来复命。”
“安王爷让你回来的?”
冷嫣的内家修为比她精深许多,再配上这身英武的行头,这句话问出来就更容易让人心虚了。冷月轻轻抿了下被冷风吹得有些发青的嘴唇,从身上拿出安王爷差人递到苏州的那封公函,硬着头皮在冷嫣眼前抖了两抖。
冷嫣往公函封皮上瞥了一眼,“打开。”
冷月一愣,怔怔地看着丝毫没有跟她随便闹闹了事之意的冷嫣。
这些年来,冷嫣从来没在公事上为难过她,暗地里还给她开过不少方便之门,在城门口查安王府的公函,这还是头一回。
“二姐……”
不容冷月多说,冷嫣又不依不饶地重复了一遍,“打开。”
冷月银牙轻咬,看着冷嫣清寒到找不到一丝热乎气儿的脸,到底只能实话实说,“王爷让我去凉州……”
“从冀州西侧走比从京城里穿过去近,”冷嫣像是丝毫没听出冷月这话里求通融的意思,扬手往官道的方向一指,不冷不热地道,“雪大,走官道吧,平顺点儿。”
冷嫣说着,转身要就往城门走去。
“二姐……”
冷嫣头也不回地补道,“这几天守城门的哪个都比你那点儿功夫强,你就别指望着从墙头上翻过去了。”
“二姐,京里出事了?”
冷嫣一怔之间脚步微乱,生生把自己绊得一个踉跄,这一个踉跄之间,冷月已追到了她身边,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冷嫣想把胳膊抽回来,抽了两回都没抽动,只得狠白了冷月一眼,“废话,京里没出事,你穿成这样干嘛……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这儿添乱。”
“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冷月也不知道有什么事,但在公门里混了这些日子,起码的直觉还是有的。冷嫣这样不顾安王府的面子阻她进城,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堵城墙里一定有事,还是与她脱不了干系的事。
冷嫣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让她进去。
冷月紧抓在冷嫣胳膊上的手有点发抖,与冷嫣对视的目光却坚如三九寒冰,“你让我进城,给我一盏茶的工夫,我就能告诉你。”
被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冷嫣在走出城门前就准备好的硬话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真刀真枪地打,冷月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但要说查疑搜证,就眼下京城城门里的那点儿事,莫说一盏茶,就是吃个包子的工夫,也足够她这个妹妹摸得一清二楚了。
冷嫣默然一叹,“跟我来。”
冷嫣没把冷月带进城门,倒是带着冷月往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驻足在道边的一个小酒肆前,朝正在温酒的摊主招了招手。
这些日子冷嫣总在城门附近打转儿,冷了就在这里喝碗酒暖暖身子,摊主已记牢了这个披甲执剑的女人,张口便热络地喊了声“军爷”,转眼看见跟在冷嫣身边的冷月,愣了一下,恍然道,“呦,这不是……”
摊主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冷嫣狠瞪了一眼,摊主立马缩了头,陪笑着道,“那个……十文一碗的,两碗?”
冷月在摊主那张笑得僵硬的脸上盯了片刻,才捡了个稍微囫囵一点儿的破凳子坐下,裹紧了披风,又缩了缩身子,“一碗,我喝热水。”
“哎,哎……就来!”
一直到摊主把热酒和热水都端了上来,冷月把那碗热水捧进了怀里,冷嫣一口接一口地把整碗酒都闷下去,才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来,一巴掌拍在冷月面前的桌面上,拍得桌子不堪重负地吱扭了一声。
信封用浆糊封了口,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拍在桌上的时候与桌面击出“当”的一声闷响。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楷体大字。
休书。
这字迹,只要没化成灰,冷月就能一眼认得出来是出自景翊之手。
冷月裹在披风里的身子蓦地一僵,捧在手里的碗颤了一下,水波一荡,差点儿泼洒出来。
冷月抱着水碗盯着信封上这两个在大雪天里愈发刺眼的大字呆了片刻,才木然地把碗搁下,伸手拿起信封,一把撕开,撕得急了些,信封里仅有的一样东西一下子滚落出来,在桌面上一弹,正落到冷月腿上。
一只只有小孩才戴得下去的小银镯子。
样式已有些过时的女式小银镯子被质地精良的丝线编成了一个男子的挂饰,从丝线磨损程度上看,这小银镯子已作为挂饰在那男子腰间佩戴了很多年了。
冷月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男人会拿女孩的银镯子当佩饰,但这个休了她的男人会,而且一戴就是十几年,还差点儿为了这镯子豁出命去……
眼下这冰冷的银镯子就在她的腿上静静躺着,凉意透过那层单薄的官衣渗入肌骨,像是把冷月的脑子一并冻了起来,连起码的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在嫁给景翊之前,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嫁给景翊之后,这种想象越来越少,在她离京去往苏州之前,这种想象已经彻底被她赶出了脑海,天晓得这一天怎么就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来……
眼瞅着冷月眼圈泛红地呆看着落在腿上的银镯子,冷嫣心里一酸,声音禁不住轻软了几分,“京里这会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先到凉州办差去,别误了安王爷的正事儿,等过些日子京里消停了,我陪你一块儿找这混蛋算账去。”
冷月又盯着这银镯子看了片刻,薄唇一抿,抓起银镯子连同信封一起收进了怀里,抬起头来时没哭没闹没掀桌子,只像平日里向人证询问线索一般不带丝毫情绪地问道,“这事儿王爷知道吗?”
冷嫣皱了下眉头,用余光扫了扫埋头温酒的摊主,低声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混蛋的臭毛病,把休书往我这儿一送就钻到烟花巷子里快活去了,闹到这会儿全京城里没人不知道了……”
冷月静静地听完,非但没有一拍桌子蹦起来,反倒嘴角微微一勾,牵出几分笑意来,“要是这样,王爷让我去凉州,就跟你拦着我进城是一回事了……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找他算账就行了。”
冷嫣狠狠一愣,见鬼似地看着平静得有点儿吓人的冷月,看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冷月哪里不妥,只得把碗往桌上一顿,重新拉下脸来。
“你是不是想在这儿跟我打一架?”
“不想。”冷月淡淡地应了一声,握剑起身,毫不躲闪地迎上冷嫣凌厉如刀的目光,“但是如果非得跟你打一架你才让我进城的话,打就打吧。”
冷月不知道摊主把她俩的谈话听去多少,但她这一声“打就打吧”,摊主铁定是听清楚了,否则也不会吓得两手一抖,把烫酒的水一股脑儿全泼进了炉子里,生生把炉膛浇得一丁点儿火星都没剩下。
趁着摊主手忙脚乱收拾炉子的空档,冷嫣轻而快地叹道,“你给我滚到个没人的地方待着去……天黑了我接你进城。”
待到摊主收拾完那一片狼藉抬起头来的时候,刚才说好了要打一架的俩人已经走得一个都不剩了。
酒钱就搁在桌边上,摊主数了一下,三份。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个单元~ 没有妹子会怀疑小景子的忠心的,对吧!~~o(>_<)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