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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从景翊怀中直起身来,正对上景翊那张笑意温柔却也担忧满满的脸,不禁怔了一下。
她这回奉命去苏州办的差事有点儿怪,安王爷就只说让她去苏州刺史衙门,没说让她去那儿干什么,也没说要在那儿待多久,但看景翊这副模样,安王爷的心思他起码已经猜透七成了。
“什么事?”
“前几年运河南段遭了一次大灾,还记得吗?”
这一句岔得有点儿远,似乎都已经岔到另一个话本上去了,冷月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从她记事起,朝廷南边的水患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景翊说的大灾应该是闹得最大的那一回。
那回春天工部刚来人检修过运河堤坝,盛夏就逢暴雨,运河南段溃堤溃得没给工部的人留一丁点儿面子,一连淹了几个州县,毁了不知道多少田地屋舍,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皇上一拍桌子查下来,从运河两岸纤户一路查到京中文武百官,抓了有百八十口子,当年朝里最管事儿的几个都在其中,六部衙门哪个都没躲过去。
那会儿大伙儿都说皇上就是为了保证朝廷里的公务还能转得动,也不会拿这些管事儿的怎么样,管事儿的平安,下面办事儿的也危险不到哪儿去,所以这些人有恃无恐地在牢里扔了几天色子,那几个管事儿的被押去砍脑袋的时候还以为皇上只是做做样子,刀起头落的一霎才明白皇上这回是来真的了。
几个管事儿的一死,皇上立马请一向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几个兄弟进宫来吃了顿饭,一顿饭吃完,第二天一早,皇上就气定神闲地点了几个老实巴交的官员补了缺,然后昭告百官,从今往后朝里大事分成几块,几个王爷一人管一块儿,相关的事儿递进宫来之前必须由管事王爷批阅并压印,否则罪同犯上。
安王爷萧瑾瑜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典管三法司的。
这事儿闹到现在还有些余波未平,冷月对朝堂里的事儿再迟钝,这件事也还是知道的。
“这件事就是神秀说的老天爷知道起来容易但救起来困难的疾苦。”
冷月狠愣了一下,“他说的不是茶叶的事儿吗,怎么又扯上水灾了?”
“是……等会儿,这会儿茶叶还没长出来呢。”
“……”
景翊拿起笔筒又在桌上磕了一下,接着道,“有灾,就要救灾,救灾,就要花钱,钱从哪儿来?”
冷月拧了下眉头。
无论哪朝哪代,赈灾都是个闹心的事儿,从朝廷里拨出去的银子,在朝有各级贪官惦记,在野有各路贼匪巴望,想把拨出去的银子一钱不少地从京城运到受灾地,从来都只是坐龙椅的人的一个美好却不现实的愿望。
不过这回不一样,因为负责筹运赈灾款的人不一样了。
这回所有的赈灾款都是由朝中典管钱粮的瑞王爷萧瑾璃筹集并拨发的,虽然没人知道这些赈灾款是什么时候走什么道运到受灾州县的,但每批都奇迹般地如数送到了。
不过,景翊这么一问,冷月又有些犹豫了,“不是瑞王爷拨发的吗?”
“是,也不是,拨是他拨的,但送不是他送的……”景翊提点道,“神秀不是说了吗,管事儿的办不成,只能反而行之,借众生之力而济众生。”
冷月一点儿没觉得这番提点起了什么作用,“不是瑞王爷送的,那是谁送的?”
“茶叶送的。”
冷月噎了一下,幽幽地瞥了一眼这个卖关子卖上瘾的人,“茶叶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景翊像是没听出冷月这话里的揶揄似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撮茶叶长得正是时候,茶园在苏州,摘了茶叶从南运到北,买家在京城,卖了茶叶自然要把货款从北运回南……这就是神秀说的不受瞩目,没有拘束,也就成不了靶子。”
冷月怔了半晌才转过这个弯儿来,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起来,一双凤眼因为错愕而睁得溜圆,在轻轻跃动的灯焰下忽闪忽闪的。
“你是说……赈灾款是成记茶庄运货款的时候顺带着给运过去的?”
景翊摇头,纠正道,“不是顺带着,成记茶庄运的货款就是赈灾款。”
“那人家成记茶庄的货款呢?”
景翊有点儿啼笑皆非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媳妇,“你还真指望他家那些被水泡过的废茶能正儿八经地买到那个价钱啊?”
冷月已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点儿什么门道,但一时想不出,只得道,“皇上买他家的账,安王爷对吃用不讲究,也买他家的账,瑞王爷对吃用往死里讲究,也买他家的账,还有你家老爷子,京里有钱人一窝蜂地争着买成家的茶叶不都是他带起来的吗……”
话说到这儿,冷月的脑袋像是蓦地被门拍了一下似的,倏然一震,愕然看向景翊,发现景翊正带着一脸“孺子可教”的微笑看着她。
冷月一时没心思计较他的表情。
“那些赈灾款,就是这些人买茶叶花的钱?”
景翊微微眯眼,笑盈盈地点头,“大头肯定是从皇上和瑞王爷那里出的,剩下的一部分就是老爷子把成家茶叶在京城里炒热之后,那些钱多了烧得慌的人掏的腰包了,反正这些人平日里也没少仗着钱多干缺德事儿,骗他们为赈灾掏点儿钱也算是替他们积阴德了。”
冷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一计确实妙得很,既为朝廷省了些银子,又能不知不觉地把赈灾款全数送到地方,但这一计也实在缺德得很,着实狠坑了那些附庸风雅之徒一把。
想起同样对成家的茶爱不释口的自家主子,冷月不禁苦笑道,“他们这么折腾,安王爷就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没有安王爷陪他们折腾,他们能折腾得起来,但估计不会折腾得长久,毕竟只有皇上和瑞王爷买账的话还是很容易惹人怀疑的,咱们安王爷平日里不跟风不讲究,拽上他一起折腾,这事儿就真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了……”景翊说罢,一叹出声,似赞非赞地道,“不过他们这伙儿人装得也够像的,把我都糊弄过去了。”
冷月也跟着叹了一声,叹完,才想起来这事儿似乎还没完。
“神秀后面还有几句来着,什么名利双收,后患无穷,还有什么时候到了就要有报应什么的……这是说的什么?”
景翊像是站得累了,凑到冷月旁边的桌面上盘腿坐了下来,才道,“说的成珣,还有成珣的兄弟姐妹叔伯大爷什么的……你想啊,皇上要想让成家给朝廷老老实实办事儿,好处肯定要给的,但还得捏着他家点儿什么短处心里才能踏实。”
短处……
冷月蓦地想起成珣管家的那句话,猛然转头看向景翊,差点儿闪了脖子,“捏着成家短处的是老爷子!”
景翊愣了愣,侧了个身,一边心疼地伸手揉上冷月拧得快断了的脖子,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有可能啊,我估计这缺德法子本来就是老爷子想出来的,皇上和瑞王爷平时喝的都是各地进贡来的茶叶,他俩哪知道什么茶商好使唤啊……”
景翊话音没落,冷月就一把按住了景翊揉在她颈底的手。
“景翊,你还记得吗,成珣家那个管家说的……”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才想起冷月指的是成珣家管家被捕前对着冯丝儿的尸身说的那句诅咒般的话——这贱妇和景家鹰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嗯……”景翊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兴许太子爷也闻出这里的味儿不对了,这才把冯丝儿送到成珣身边想摸个究竟吧……”
景翊说着,把被冷月按住的手轻轻抽了出来,在冷月肩头拍了拍,展给冷月一个纯粹得无可挑剔的笑容,“他们的事儿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凭我媳妇的聪明才智,知道这些应该足够应付苏州的一切了。”
“你知道王爷让我去苏州干什么?”
景翊没答,只是像恋恋不舍又像羡慕嫉妒恨似地抬手抚上冷月的柔顺的发尾,幽幽一叹,“但愿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秃了……”
冷月被他这幽怨至深委屈已极的模样逗得绷不住脸,“噗”地笑出声来,凑过去在他已冒出青茬的脑袋上亲了一口,揉了两下,“秃着就秃着吧,你到大理寺添乱还不如老老实实窝在这儿给寺里多招点儿香火呢,多积点儿阴德,菩萨保佑你的时候也多上点儿心。”
景翊微微一怔,如画的眉头轻轻打了个结,冷月这话是笑着说的,笑得眼睛弯弯的,热烈又不乏温柔,可景翊分明就嗅出了些忧心忡忡的味道。
“外面出事儿了?”
冷月就知道景翊早晚能看出来她挂在脑门上的糟心俩字,她也没准备瞒他,只是刚才他有话说,就由他先说了,这会儿听他这么一问,冷月便不遮不掩地点了点头,“画眉死了。”
景翊一愕,抚在冷月发尾的手也滞了一下,“怎么死的?”
“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吊在房梁上……”冷月字句清晰地说着,声音平静得像是在描述一具陌生到连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尸体,“不过她颈上有两道不同的瘀痕,生前勒出来的那条在颈后有明显的交叉,应该是一个身形比她高的人在背后把她勒死之后再吊到房梁上的。”
景翊自然知道她说这话时心里有多难受,声音禁不住轻柔了几分,“有嫌犯了吗?”
冷月点头,轻轻吐出一字,“我。”
景翊狠噎了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心平气和的冷月,“你?”
“王爷说应该是萧昭晔在我把画眉送回雀巢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到画眉身上带着佛香的味道了,装作被我骗过去,等我走了之后就着人对画眉下手了……”冷月扯着嘴角凄苦地笑了一下,像极了一片红叶,经霜而愈艳,“我要不把画眉带到这儿来,画眉就不会死了,我把她害死的,我不就是头一号嫌犯吗?”
景翊轻拧着眉头听冷月徐徐说完,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还出了什么事儿?”见冷月带着些许错愕的神色看向他,景翊补道,“不然王爷不会一下子猜到萧昭晔身上去。”
“确实还有……京兆府后衙莫名失火,京兆尹全家死得一个都不剩,据京兆府的官差说,失火前好像见慧王府的人来过。”
景翊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有,”冷月红唇轻抿,眉心蹙紧了些,人也向景翊挨近了些,压低着声音道,“小心家里人。”
景翊一愣,“家里人?”
冷月伸手又在景翊脑袋上揉了揉,“你还记得被碧霄抓去活剥的事儿吗?”
被碧霄剃秃的脑袋还秃着,景翊自然是想忘也忘不了。
“记得……”
“那你还记得被碧霄抓走之前的事儿吗?”
景翊微怔,摇头。
“碧霄一直说是在雀巢那条巷子里把你捡回去的,那会儿你还昏睡着,想要从家里到那儿,要么是有懂轻功的人把你带去,要么就是府里人干的……”冷月的手从景翊的头顶滑到他的脸颊,抚着他的脸颊,凑上去在他温润的嘴唇上流连地一吻,“我不在家,你自己小心。”
“你也要小心。”
景翊说得一脸认真,看得冷月一愣,禁不住精神一绷,“小心什么?”
冷月说这话的时候景翊的两手正抚在她肩头上,待她发现景翊那双狐狸眼中精光一闪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别从桌子上滚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咩~妹子们假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