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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朝国祚已有千余年,有每年召见工商界优秀代表的传统,民间称之为称为金银宴。因为每逢此时,商人为了彰显忠于王朝,会供奉上大笔的财宝,有时候是一座矿产,一件奇珍异宝,亦或者憨厚实在诸如季家,常年都是一叠金票。
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年,也是季沁代表家族参加金银宴的第一年,众人对于她身为季家弃子,被逼出俞州的事情也有所耳闻,拿不准对她的态度,索性没有几个人跟她打招呼,即便有,也一副幸灾乐祸的挖苦样子。
“我季家代家主说,季姑娘这次回去,若是不带着十斛东海鲛人珠补偿令尊突然失踪造成的损失,令尊就要在家族里除名了,本以为你已经出发前往东海,没想到还能在金银宴上碰见你,季姑娘可真是不慌不忙啊。”一个眼袋下垂的男人笑眯眯地说道。
季沁抬头一看,认出那人是大管家张常怀的弟弟张祺,这人按说是得不到金银宴邀请函的,只可能是替张常怀来参加的。她移开视线,懒得回应。
张祺却不甘心,继续说道:“恐怕季姑娘不慌,季少爷可没这般气度,我来帝都的时候,听说小少爷日日痛哭,嗓子都哑了,对了,季小少爷多大来着?两岁还是一岁?”
季沁皱起眉头。
张祺口中的小少爷,正是她的幼弟,当时大管家控制季家祖宅,她被逼出俞州,不许带走季家祖宅里的一针一线,并将她的幼弟囚在祖宅美其名曰的照顾,实则为人质,她弟弟才一岁八个月。
季沁还没开口,周围却像炸开了锅一般。
“东海鲛人珍珠,还十斛?张常怀和季仲穷疯了吗?!”一个白胡子老头一口茶水喷出来,“就算想榨干大房的私房钱,也不必把人往死路上逼吧!”
张祺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
大家交头接耳,压低声音小声谈论起来。
“鲛人一族自从上次东海海战之后,与我人族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别说十斛鲛人珠,便是一颗都不会卖予我们人族。”有冷静的人附和道。
“只能拿钱向龙族买了。”
“龙族?龙族贪得无厌,又不缺奇珍异宝,小丫头那点私房钱还不够它们塞牙缝,更何况,龙族和季家……有仇啊。”
“我也想起来了,季老太爷曾经在东海海战的时候斩过龙,还断了东海最受宠的小公主的龙角……”
“龙族最记仇了。怪不得最近有人说季沁这孩子是季家弃子。”
“季家弃子之事,我听到却是又一个版本。”
“什么版本?这事还有别的说法?”
“季老太爷已死,季家无人庇护,龙族便思量着要报当初的仇,据说有龙族托梦给季家,要他们在今年八月十五前,必须献出一个季老太爷的嫡亲血脉来祭海,否则要灭季家一门……季家家主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奔走,结果突然失踪,季仲怕死啊,便想出了这么一个缺德主意,不拿十斛鲛人珠出来,便要给季家主除名,逼季沁去东海。”
“不去东海,是不孝,去东海,是拿自己作祭品,死路一条。”
“你还漏了一条。季沁弟弟还在俞州,季沁若是不去,那便是那孩子被投海了。”
“季仲可真是毒啊。”
“季仲,季仲那种墙头草能顶什么用?这种生儿子没p眼的主意,一听就是张常怀想出来的。”这话虽然糙,却几个人点头表示附和,心有戚戚。
众人都是沉浮几十载的老人精,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张常怀的心思。他们同情地看向季沁,然后啧啧地看向张祺,如见秽物般连连摇头。
张祺脸涨得通红:“你们乱说什么,这是季家的家事,季沁她不过是个季家的败家子,我大哥和季二爷锤炼自家子侄,跟你们这群老东西有什么关系?”
一句“老东西”惹了众怒,有人正打算继续争执,却见季沁站起了身,周围慢慢安静了下来。
季沁容貌随了她母亲,一副和善无争好欺负的样子。她环视四周一眼,平静地面向张祺,神色不见丝毫惊惶。
“张常怀对我的种种行径,我念在我爷爷我爹的份上,都可以不计较。只是家中幼弟实乃我的半条命,所以有件事情希望你转告他。”季沁看向张祺,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凌厉,“——幼弟若是掉了一根汗毛,我断他一门生路;若是瘦上一分,我令他求生不得;若是怖畏渴饥无人问,我便送他一双儿女一人一条龙筋!”
季沁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掷地有声。周围却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听见张祺气得粗重的喘息声。莫名的杀气从季沁身上朝四周扩散开来,张祺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季沁手上有龙筋,这是季老太爷传下来的战利品,龙族虽然恼怒,却也迫于东海海战后签订的和平条约,明面上无可奈何,但是私底下小动作从来不断。这龙筋若是出现在外姓人身上,按照龙族自大记仇的本性,怕是不灭一族誓不罢休,这一系血脉,九代之内,更是别想喘息繁衍。
季沁此人行事素来肆无忌惮,比纨绔还纨绔,说的事情肯定是会做到。
张祺吞咽一口口水,在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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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才上任不足一个月的小皇帝哭得正惨,这是大周的第三位女皇,却又是最年幼的一位皇帝,虚岁才满六岁。在寻常人家,正是伏在母亲膝前嬉戏玩耍的时候。大太监怎么也劝不住嚎啕大哭的小女皇,头发都炸了起来,招呼身边人去请晋王珩。
姬珩进门带来一股清凉的暮春寒意,姬青桐睁开红肿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哭嗝,怯怯喊道:“舅舅。”
姬珩随意点点头,他将手边的一叠奏章随手丢给大太监,弯腰抱起来姬青桐,大步走出了熏暖的寝殿,这才出声问道:“哭什么?”
姬青桐小手还在了自家舅舅的脖子上,顿时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干嚎起来。
姬珩面无表情看着她哭,一个字都不劝。
魔音灌耳般的折磨持续了小一炷香的时间,姬青桐这才觉得累了,慢慢停了下来,哑着嗓子解释道:“我又梦见母亲不要我了。”
姬珩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出一个哭嗝。
“好可怕,舅舅,今天晚上你抱着我睡好不好?”姬青桐立刻得寸进尺地撒娇。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疚。”姬珩微微一顿,“太师教过陛下了吗?”
姬青桐垂下头:“教过了。”
“那陛下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是说君子应当整日自强不息,夜晚也要警惕如同在危境中一样,不能有丝毫放松。”
“善。”姬珩点点头。
姬青桐咬了咬果冻般的小嘴唇,眼皮里上的泪水还在不断的外冒,却努力控制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她绷出严肃的表情:“孤知道了,孤自己睡。”
姬珩冷凝的眸子浮现一丝暖意,而后弯腰欲把她放下来。
姬青桐连忙像小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不要!再抱一段,到下一棵树再放我下来!”
一直耍赖让姬珩将自己抱到五福殿正下的台阶上,姬青桐这才跳出来,大太监连忙上前,帮她整理好十二旒,她挺起胸膛朝殿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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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通报过后,季沁埋头行了稽首礼,良久,听见小皇帝严肃地示意大家起身,这才抬起头来。
姬珩跪坐在姬青桐身侧,轻声提醒姬青桐下一步的动作。
季沁也正仰起头,从眼角余光偷瞄小皇帝,冷不防看见小皇帝身后一个仪范清贵的身影,她一愣,以为自己认错了,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人眉眼如覆寒雪,竟遥遥同她对视了一眼,季沁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立刻把头埋低。
这次肯定不会认错了……
季沁知道自己最近在走背运,却万万没想到能背到这种田地,连出门碰到前任这种小概率事件也能叫自己撞上。
她暗暗祈祷分手已经两年,姬珩肯定忘了自己,心中早已把耽误时间不能参加金银宴的自家大管事扎了无数遍小人。
姬珩目光落在季沁身上片刻,而后很快移开,并没有任何异样。
坐得离他最近的小青桐突然浑身一冷,她像是被吓到一样,抬头看了自家舅舅一眼,怵怵地坐端正了些,冕旒后的眼睛提溜乱转,不断回想刚刚是谁招惹到他了。
这些年相处的经验告诉她,舅舅平素冷淡自矜,很多事情都是漠不关心,但若是真动了真火,那情景可真是堪比人间炼狱,也不知道谁是冒犯了舅舅的倒霉鬼,反正下场肯定会很惨就是了。
姬青桐怜悯地摇了摇头。
她拍拍手,示意宴会开始,宫装女子们迤逦而来,有的捧上瓜果时蔬,有的摇曳起舞。
宴会过半,大家开始陆续捧着木椟上前献宝,季沁排在倒数第三个,姬青桐正与瞌睡虫斗争,困倦地瞥了她一眼,突然猛地挺直了身子。
她忍不住违了礼节,一把掀开了遮住她视线的垂旒,又仔细打量了季沁一会儿,奶声奶气地问道:“你叫季沁?”
“回陛下,草民正是。”
“晋州人?”
季沁顿时堆了一脑门的汗,她是俞州人,并不是晋州人,但是当年和姬珩相遇的时候,假借晋州富商的身份,苦苦追求了他许久,临分手,他也以为她只是晋州的一个暴发户。季沁深呼吸一口气,小心说道:“季家祖籍俞州,草民亦是俞州人。”
“那是孤记错了吗?”姬青铜歪了下头,眼睛无辜眨了眨。
季沁看她这副可爱模样,仿佛当心中了一箭,忍不住道:“您可爱得让我真不忍心否认。”
姬青铜捧起脸,冠冕上十二旒飞快碰撞着:“……呀,你调戏孤,这是犯上!虽然孤确实很可爱。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很像——”
“陛下。”姬青桐还没说完,被姬珩打断,他语调冷凝,带着不允质疑的气势。
小青桐和季沁同时一个激灵,两人对视一眼,姬青桐鼓着腮帮子不敢说话了,季沁则垂下头继续冒汗。
姬珩面向季沁,眸色冷凝如雪,几乎要将人冻僵,他礼节性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季沁哪敢多说一个字,立刻摇头,捧上木椟中的金票,后趋退下。
太监在一旁唱礼:“俞州季家,献上金票二十张,——呃”唱礼的小太监突然顿了一顿,似乎遇到不认识的字一样,还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女皇身边的大太监用力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继续道,“圣手谭然亲手雕刻蛟血玉一块。”
姬珩微微抬了抬眼睛,手指拂过樽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堂下顿时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