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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开始不忿御史言官为阉宦说话,但听戴缙一番慷慨陈词,侃侃而谈有理又节的辩诉后,倒显得商毅一伙是蓄意诬陷,已经有些人心中暗自动摇,此时一听闻,戴缙与雨化田和西厂早有交情,此番不是仗义执言,而是勾连交易,不由更加闺怒起来。
商毅得意的上前一步:“科举之前,你曾被当作一桩杀人焚尸之案的凶手抓住,当时就是雨化田帮你洗脱罪名,还派人把你送到一处西厂所辖的安静僻静之所保护了一段时间,才有你后来顺利取得功名,当上了状元。你敢说没有此事吗?”
戴缙脸色微变,没有回答。
风里刀做厂公时,调查沐氏父子命案时顺便救过一个赶考举子,雨化田是知道的,但也并没多加注意,不知这举子就是状元,检察御史戴缙。
他方才心中困惑,回西厂后并未与这戴缙打过交道更谈不上交情,怎地这个新御史不惜得罪他顶头上司都不敢得罪的内阁首辅,为自己辩驳脱罪?若为报风里刀救命脱罪之恩就说得通了。
雨化田微微颦眉,只是可惜商毅当场揭开戴缙与西厂的关系,状元爷口才再好证据再确凿无疑,停在众臣和皇帝耳中,也是大打折扣了。抬头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林芳:戴缙与西厂有交集时间很短,知道的人也不多,以至于自己都忽略了,商毅定然不会知晓,能注意这桩小事,又在最恰巧的时候抛出来的就只有……
商毅步步逼近:“戴御史,方才还伶牙俐齿舌战群儒,这会儿就装聋作哑了?”
戴缙的金鱼眼翻了翻,沉声道:“是有此事,……”
群臣中鼓噪不屑之声,“哄”的一声响了起来。
商毅却并没看戴缙,他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老对头杨其叶,如果没有御史都察院支持,戴缙这条小鱼,已经扑不起多大的水花,没准儿还要给西厂陪葬。
左都御史杨其叶盯着自己那捧雪白的胡子,呆若木鸡,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看不见周围波涛暗涌。
商毅心中略定,杨其叶大概是老糊涂了,正好乘胜追击,转头道:“启禀陛下,这其中大有阴谋。”
本来打算露个面就回宫吃早膳的皇帝朱见深饿着听了这半天,肚子咕咕直叫,低血糖让他心情更加低落,愁眉苦脸道:“商首辅,还有什么阴谋?”
商毅一捋自己的美髯,冷笑道:“据臣所知,给戴缙脱罪的不只是西厂和雨化田,还有一位朝中重臣……”
百官群情激愤,纷纷叫道:“还有谁?!”
商毅假作迟疑:“这位老臣,也有些功劳……多半是一时糊涂,才与雨化田这等奸佞小人勾结……”
“商首辅一向有风骨正气,如此含沙射影,多方暗示,倒像个藏头露尾的小人了。这有什么难说?与雨化田一齐救下戴缙的,是老夫。”
一个微笑的老丸子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却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敌人利用了戴缙这步棋,反将一军,不但要雨化田不能翻身,还要把他和景恕牵扯进去。
商毅笑道:“马大人,您敢站出来倒是再好不过。”
马德彪微微一笑:“有何不敢?凤鸣楼的命案,那父子都是被武艺高强贼人的将骨骼寸寸捏碎致死,顺天府的仵作可以为证,戴御史不过一介书生,哪有这等本事?却被狼虎般的衙役无辜逮捕,若不是被雨厂公顺手救下,岂不是被耽误了一位国家栋梁之才?”
转脸朝向鼓噪不停的群臣,大声道:“诸位大人,你们是宁可妄担个杀人的罪名冤死,也不愿被西厂‘阉党’相救?”
人群有瞬间的安静。
商毅冷笑道:“顺天府的小小衙门,又怎敢螳臂当车,与锦衣卫指挥使,兵部尚书角力?自然由着你们说嘴。”
景应龙越听越怒,这会儿听商毅把景恕也扯进来,忍不住道:“我爹爹一直驻军在外,从来不参合地方和六部其他衙门的事,你不要血口喷人!”
商毅身后有人阴恻恻的笑了一声,细声细气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景小将军,驸马爷好本领,能诱骗着皇家公主奔赴边塞阵前,害皇家丢尽颜面,真真是家学渊博,虎父无犬子呢。”
皇家也不能掩尽天下人耳目,仙游公主出走这等大事,朝中蜚短流长在赐婚后也没断过,只是没人敢在朝堂上当面讲出而已。
景应龙只气得胸膛也要炸开一般,什么家学渊博,虎父无犬子,可是把父亲景恕和母亲嘉善公主一齐讥讽在其中了,冲上前一步,怒道:“你……”
顾少棠在旁边赶紧伸手挡住他,低声道:“他有意激你的,不要冲动坏事,让元帅为难。”
景应龙气愤难平,眉头拧成了疙瘩。
却听珠帘响动,一朵绿云从内殿飘了出来,对朱见深盈盈下拜:“女儿请父皇恕罪。”随即站起身来,拖着裙裾,婷婷袅袅走到方才说话那人旁边,素手扬起,“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昔日唐太宗之妹,平阳公主曾率娘子军镇守雄关,大明公主就去不得边疆塞外?非为儿女私情,也可鼓舞将士士气,”顿了顿,又道“就算是儿女私情,我与景应龙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尊父母之命,不犯伦理纲常,又有什么错?你是个什么东西?敢信口胡言,诽谤皇家!”
景应龙和顾少棠对视一眼,都面露喜色。
朱见深喝道:“仙游,不要胡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好容易回宫一趟,还不去好好陪你母妃!”
仙游公主回身施礼,道:“是,女儿知错。”转身离去。
朱见深沉着脸,看了看那个官:“公主自然有错,可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一任朝廷命官,如市井愚妇一样,长舌鼓噪,侮辱皇家,却是错的更大。”那人捂着脸不敢言语,满脸惊恐的看向首辅商毅。
商毅面露狰狞之色,借诱拐公主出走之事削景家脸面,打击景恕威风之事,又被仙游搅局,心中恼恨难以形容。
为今之计,只好暂且放过景家,专心对付西厂和不识趣的丑御史。
商毅对旁边使了个眼色,又一个瘦长脸的刑部官儿上前一步:“戴缙,你不要指望趁着场面混乱就能侥幸逃脱,御史风闻奏事,纠举文武百官,责任重大,可你竟然与西厂勾结,国法不容。”
戴缙辩解道:“我任御史之后与西厂厂公并无任何私交,从未单独晤面,勾结从何谈起?就算是科举之前他曾经为我洗冤,那时他是厂公,我只是一介举人,更谈不上御史结交宦官。”
瘦长脸又道:“洗冤?只怕未必!”
戴缙脸色更黑,道:“你是什么意思?!”
瘦长脸冷笑一声:“马指挥使说鸣凤楼的命案死者骨骼寸断,是以你没有嫌疑,可若你串通了西厂,可就未必了,你没有武艺,西厂武功高强的人还怕少了?或许是你杀人在先,雨化田替你隐瞒销毁尸骸再后呢?”
雨化田微微一笑,道:“科举之时京中举子千百,西厂为何要大费周章帮他一个一文不名的举子杀人毁尸,隐瞒证据”
那人道:“也许你早日他会得中,事先拉拢,意图日后图谋不轨。”
戴缙怒发冲冠,大声道:“当科主考正是内阁首辅商毅大人,依你所说,难道商首辅也和西厂串通,点我为状元,是意图拉拢,图谋不轨吗?”
“大胆!”商毅的脸面再也挂不不住,嘴唇神经质的抽动着:“无耻小儿,还敢胡言乱语!”
“头领”既然发话,他手下的文官就如撕咬水牛的豺狗,一拥而上。
戴缙再有辩才,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淹没在口水叫嚷之中。
左都御史杨其叶虽然老眼昏花耳朵也不那么灵光了,但他明白,若再如此下去,也许今天雨化田可以不获罪,没有任何根基的戴缙就很难在乾清宫出现了,朝廷中不会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摇了摇头,不对,以商毅睚眦必报,他的性命都很难保全。
许多年前的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最喜欢的得意门生,清廉刚正的监察御史,触犯了跟商毅有亲的地方大员,被构陷入狱,他什么都没说,眼看着他被投入牢狱,受了数年苦刑,含冤而死……一个冷漠的青年给他带来他在狱中的绝笔“……想要弹劾贪官权奸,还天下一个日月昭昭,却深陷囹圄,苦受残刑……朝堂中是没有清官的容身之所的,老师,你教我的,可皆是错?”
他老了,没有力气再看这样的事,重新发生一次。
“戴缙无罪!”
杨其叶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臣为御史三十载,敢以人格担保,戴御史所行所为,并无任何有违御史操守德行之事。”
景恕和马德彪心中陡然一宽,他们深深明白杨其叶的支持,意味着什么,但至于为何他们上门求助之时,杨其叶态度冷漠抗拒,此时又鼎力支持?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御史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既然杨其叶表态,那就只好跟从,御史言官靠嘴皮子吃饭,吵架都比别的文官声音高几分,一旦加入战局,形势立转。
争论似乎永远没有休止。
皇帝朱见深觉得自己头上有许多只麻雀唧唧咋咋飞来飞去,无数鸟屎掉在他身上湿嗒嗒的,振起全身所有的力气:“我看众位爱卿一时也争不出结果,不如雨化田仍留用御马监掌印,就此散朝吧。”
雨化田暗松一口气,这个结果不算坏。
除了商毅和他的铁杆党羽,其他百官都觉得事到如今,也是分不出胜负输赢,只能如此。
皇帝话音未落,却见司礼监掌印林芳颤巍巍的跪倒:“启禀陛下,奴才有桩要紧的事情,不得不禀明。”他身旁放着一个尺长的红木盒子,也不知何时拿过来的。
皇帝就快哭出来:“林公公还有何事?
林芳抬起头,妖异泛紫色瞳仁尽是悲愤之色,道:“雨化田心怀不忿,指使西厂二档头王安佐,残杀东厂厂公曹云钦”缓缓的拉开木匣:“曹公公首级在此,请陛下严惩凶徒,换曹公公一个公道。”
曹云钦的一颗头颅就在匣中,满脸血污,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皇帝突然一点都不想吃早饭了,除了懒惰好色和贪图享乐,他本质上是个柔和慈善的人,对身边亲近的人,都很念旧情,曹云钦,也是如此。
朱见深疑惑的看了看雨化田,不能置信道:“真有此事?!”
“这……”雨化田愕然无语,事出突然,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林芳叩头道:“陛下,有西厂凶徒王安佐用来杀害曹厂公的兵刃为证,上边血迹斑斑,满是他的掌纹,铁证如山,抵赖不得。”将另一木盒递给皇帝的贴身太监,又他转呈给朱见深。
朱见深掀开木盒,只看了一眼,脸上变色,勃然大怒,抓住木盒朝雨化田狠狠一抛,布满鲜血的长剑从盒中滚了出来,散落到雨化田面前。
“雨化田!你好狠毒的心肠,竟然不顾念一点同僚的情谊!”
雨化田没有看暴怒的皇帝,也没有看那欲置他于死地罪证,他下意识的动作是转过头去,不必寻找,也能穿过重重人海阻隔,与那道三月春雨般温润的目光缠绵交错。
西厂已废,苦心经营多年的仕途岌岌可危,雨化田心中却并不十分惊慌。
他曾经拼命向上,也许因为跌下去身后就是万丈深渊,现在,深渊之后还有顾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