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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司礼监.观海阁
林芳依偎在整张白虎皮铺就的软塌上,身上半盖着云锦的被子,纤细的手隐隐暗色的青斑,就如同没有毛的白色蜘蛛的长腿。他慵懒的挥了挥手,宫女梅香缓步上前,在他手中的玉盏中倒满了殷红的液体。
林芳嘬了一口,殷红染上了他病态苍白的嘴角:“人老了,冬天就难熬的紧,没有这新鲜的鹿血天天撑着,还真不成。”
“哪里的话,老祖宗这精神头,比孩儿我还健旺几分呢”地下跪着的东厂厂公曹云钦谄媚笑道,大档头陆金和三档头朱骥在他身后,趴伏在地上。
“嘴甜的猴崽子,你今天来看我,是有何事?”
“孩儿有件大龘事,要跟公公禀报。”
“直说无妨。”
曹云钦抬起头来,压抑着兴奋的语气:“孩儿有十足的把握,朝廷新任命的先锋将军顾少棠,是个女子。而且他们跟西厂厂公雨化田早就相识,只怕其中大有玄机。”
林芳松驰老迈的眼皮猛的一挑,露出了淡的近乎紫的瞳孔。
曹云钦一指身后的陆朱二人,继续道:“孩儿手下的这两位档头亲自去龙门带了那酷肖雨化田的江湖混混和那顾少棠来京,朝夕相处月余,都可以证明他二人身份恍若情侣,不知怎的,顾少棠摇身一变成了武举子,而后堂堂正正的当起了武状元,我看这事都是那西厂雨化田在背后策划作怪,若能将她的身份揭露,呈报朝廷,将顾少棠和她身边那混混锁拿查问.....”
梅香苗条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险些把手中血酒泼溅出来。
曹云钦并没注意到一个宫女的异常,只是沉浸在即将打倒最让自己痛恨的政敌的喜悦中:“将顾少棠和她身边那混混锁拿查问,定可追查出他们和雨化田串通合谋,让顾少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的证据。孩儿的奏折已经拟好,若得林公公相助....”
淡色瞳仁中凶光闪过,林芳微一欠身,已经把曹云钦拖到自己面前,白蜘蛛一样的手抓着他的咽喉,缓缓说道:“曹云钦,好孩子,你听老祖宗一句话,这件事你不要管,也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保证你这个东厂厂公会死的比那个不懂事的猴崽子雨化田更早。”他的脸更凑近曹云钦一些:“你懂了吗?”
林芳的脸比曹云钦在梦里见过的恶鬼都要骇人,他几乎瞬间失禁,哆嗦的连声道:“是...是...孩儿一切遵从老祖宗的意思行事,绝不轻举妄动,那奏折我回去就烧了,不,不,吃了....”又屁滚尿流的回过头去,呼喝两位档头:“你们也是,把此事彻底忘了,对谁都不许再提起,懂了没有!”
陆朱二人磕头也如捣蒜一般。
林芳微笑着松了手,亲切的抚平曹云钦衣襟上的褶皱:“这样老祖宗才喜欢,好好听话,有你把雨化田那个小白脸踩在脚下的一日。先回去吧,如今京城科举大考在即,还有许多事要劳烦曹厂公,明日再来细说。”
东厂三人不敢再待,惶惶然告辞而退,正跟从阁外进来的韦德兆打了个照面。
韦德兆一见林芳脸色,关切道:“公公,东厂的人闯祸惹您劳神了?”
林芳哂笑:“幸好曹云钦这小子胆子小,在闯祸前先来找我商量。”
韦德兆道:“是何事?”
“曹云钦想要揭开那个先锋将军顾少棠的身份,借此打击西厂雨化田。”
“属下不懂,西厂那小子傲慢无礼,对咱们十份疏远,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东厂出头寻他的秽气,咱们在暗中相助,把他赶下厂公之位,再换上听话的人,不是很好吗?”
“德兆,你的武功很好,如果你手里有一把刀,只能刺一次,是要刺敌人的哪里呢?”林芳慢慢阖上眼睛,开始浅寐。
韦德兆和梅香不再言语,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答案很清楚,如果只有刺一次的机会,当然要刺置命之处,顾少棠不过是个无战功无根基的先锋将军,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等大龘事,要处死她,易如反掌,借机搞倒西厂雨化田,也不是难事,可是这一刀,终究还是没有发挥出最大的效力:顾少棠背后的兵部尚书,三关元帅的景恕,才是最重要的目标。
决不能让东厂轻举妄动,先一步揭穿此事,惊走了大鱼,顾少棠这柄尖刀,终有一日,会在最合适的机会,插在一心提拔栽培她的景侯爷胸口,为主子爷的大业扫除这个最有权势,最能领兵,最能稳定军心的最大障碍。
风里刀从马德彪家中告辞出来,已经是掌灯时分,天色黑得透了,他心情郁结,难免喝得有点熏熏然,马德彪交代的一些事,夹七夹八也没记得太清楚。
骑马走到左安门的时候,才渐渐清醒过来。
城楼上一阵鼓响,风里刀知道这是即将关闭城门的信号,通知附近赶路行人再不赶快,城门就要关了,也并不以为意。
再走几步,就听见前边嘈杂之声,举目望去,只见一伙儿守门的官兵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乡巴佬”“穷光蛋”的骂声不绝,旁边的城门官作壁上观,并不干涉。倒有一个背着包袱的青年和花甲老者,在如狼似虎的官兵身边一个劲的作揖,似在求情。
风里刀正不愿意早早回了灵济宫,对着墙壁发呆对着月亮发愁,眼下有闲事送上门来,自然是求之不得,马鞭一挥,对牛得意道:“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天色昏暗,官兵们并未注意到有二人打马走近,仍然继续拳脚相加,被打那人却依然不服:“我是堂堂朝廷会元,绝不贿赂你们这般贪财的狗官,莫说是天子脚下,就算是穷乡僻壤,也没有跟过路人收什么压门金的道理。”
那求情的青年道:“官爷们,额替他付压门金,侬看好不好?”却被推到一边。
风里刀心下了然,守门的官兵常借城门关闭之时,将外地的客商拦截在外,巧立名目索取些钱财,数目不会太大.算是苦哈哈的守门官军在官饷外的一项额外收入,上官也知道,但钱财有他们一份,也不会造成多少影响,因此放任不管。客商出门在外,不敢与官斗,多半会交钱了事。
看来今日是一个赶考的倒霉举子被他们逮住,不肯交钱,招致痛打。
牛得意勒住马缰,冷喝一声:“住手!”
守城官兵嚣张已久,非但不住手,还骂骂咧咧回应:“凭你是谁,赶紧滚”“敢管官爷们,把你一起抓到大牢去。”
“西厂大档头牛得意,我家督主在此,哪个再敢无礼!”
瞬间,鸦雀无声。
城门官刚才比死人还安静,现在诈尸般飞快的奔过来,跪倒风里刀的马前:“小人眼拙,不知督主和大档头光临。”
风里刀不耐烦道:“当街殴打赶考举子,不怕掉脑袋吗?快把人放了。”
官兵们哪里用他吩咐,早就把被打那人扶起来,架到他马前。
风里刀吃了一惊,怒道:“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兵卒们互相看了一眼,不敢说话。
片刻后,牛得意清了一下嗓子,道:“督主,这人好像长相就是如此,不是外伤所致。”
天生俊美的风里刀,看着眼前铲子下巴,金鱼眼,扫帚眉,正在瞪他的黑脸丑人,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惊恐的口水。
城门官缓过神来,呼喝道:“还不跪下谢雨厂公相救之恩。”
旁边说情的南方口音的老人和青年立时依言跪倒,被救的黑脸丑人却并不买账,看了看风里刀的坐蟒官袍,冷冷道:“你是厂公?我戴缙堂堂一府会元,不用阉党相救,你让他们继续打吧!”说罢非但不跪,反而撩起快要被扯成布条的破烂长袍,席地而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城门官急厂公之急,怒长官之怒,上去就扯这个不识抬举的丑八怪的领子。却听得厂公大人缓缓开了口。
“读书人有气节,有风骨,也是好事,若为了点口舌之争,出手伤人,传言出去,倒让人说我西厂飞扬跋扈,仗势欺人了。”
风里刀凤眼斜睨,对城门官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带着你的人,下去吧。”
待官兵撤的干净,风里刀这才翻身下马,走到戴缙身前,他不是雨化田,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自尊心,这个黑脸死倔脾气的丑八怪,让他觉得挺有意思的。
“你是会元?”
跪着的青年插口道:“他是济南府有名的才子,乡试第一,会试第一,连中两元,恁大名气哩。”
风里刀又看一眼戴缙,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他比庙里供的夜叉都吓人,难道笔下生莲大才子们不该是他和雨化田这般风流俊秀的长相吗?”又马上秽气的啐了下:“呸呸呸,雨化田这娘娘腔的长相又怎能跟我英俊无双的风爷相比?”
转头看了看青年:“你叫什么名字,跟他不是同乡吧?”戴缙是北方口音,而这一老一少却无疑是南方人。
青年乍见高官,激动道:“学生是绍兴府的举人沐国卿,这个是学生的父亲,陪同学生一起进京赶考的。”
那老者只是跪地低头不语,露出颌下花白的山羊胡。
青年继续道:“学生是一直久慕戴会元才名,不想有幸在途中相识,这才结伴而行。”
风里刀见青年和老者衣着虽然不算华丽,但袍袖衣领都可看出绣工繁琐,富贵而不张扬,而戴缙却是货真价实的穷书生了,棉袍都是粗布的,一个囊中羞涩一个家境殷实,能结伴同来京城的原因也不难猜,但以戴缙的脾气能与他们结交,这沐国卿父子也是下了一番巴结功夫的。
风里刀伸手要扶戴缙,后者却梗着脖子,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只好不着痕迹的缩了手,笑道:“都是未来的国家栋梁,股肱之臣,天色也不早了,你们早些投店安歇了吧,今日成名的小小不愉快,休息一夜,忘了就是。”
说罢翻身上马,回灵济宫而去。
这段没事找事的小插曲,很快被风里刀抛到了脑后,眼看大考临近,左都御史杨其叶跟首辅商毅的角力才最终决出了结果,杨其叶铩羽而归,到底两位主考都被商首辅的两位亲信官员收入囊中。
又过了几日,风里刀下了朝会,左右无事,又惦记起顾少棠曾经住过的凤鸣楼来,就又带同了牛得意和王安佐,往鼓楼转悠。
还没走到鼓楼大街,只见前边黑烟滚滚,西厂一众人等紧赶了几步,却见凤鸣楼的一个窗口冒着浓烟烈火,身穿蓝色袍服,胸前带着“忠”“勇”字样的顺天府衙役,已经将凤鸣楼围得水泄不通。
风里刀催马上前,衙役班头很是乖觉,立马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雨大人。”
风里刀微微颔首:“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班头道“回禀大人,是有一对进京赶考的举子父子,被杀死在房中,凶手还纵火焚尸。”
风里刀心中打了个突:“尸首在何处”
班头麻利的走到下马石前,掀开了麻布,前几日一面之缘的活生生的父子二人,想不到再见已是不忍卒睹的尸骸。
风里刀皱了皱眉:“凶手可有线索?”
班头喜滋滋的一点头:“已经抓到了!”伸手一指旁边,被几个衙役五花大绑,按在地下的,赫然就是丑八怪才子戴缙。
戴缙的黑脸沾了黄土,显得狼狈滑稽,但并不太慌乱,看不清来人是谁,一直不停在高声辩解:“我是冤枉的!冤枉!” 被旁边的衙役迎面踢了一脚,口鼻喷出血来。
风里刀喝道:“先不要打人,班头,我且问你,你为何说这个人就是凶手?有何人证物证吗?”
班头道:“客人发现火起呼救,店中伙计推门救火,这才发现死者父子的尸骸,报了官府,等下官带人赶到,正好碰见这个眉目可憎的歹人,穿着一双带血的靴子,闯进店来,被当场拿下。然后,下官盘问了掌柜和住店的客人,都看到他之前如疯子一样冲出去,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说完大为得意。
戴缙竭力道:“我....是听见隔壁房间有异样的声音,才过去察看...当时沐家父子已经倒在地上,都是血,心一慌就急着奔出门去衙门报官,可我非京城人士,冲出门去却找不到顺天府衙门的所在,这才无奈折返店中,不想一进门就被当凶手抓住了。”
班头插口道:“大人不必听狡诈凶嫌胡说,待回到衙门,大刑一用,不由他狡辩。”
风里刀道:“班头,如果这人就是凶手,他既然已经离开,又返回做什么?”
班头支吾:“这,兴许这贼人跑晕了......”
“我问你,如果这凶手,犯下凶案后早已逃离,那么之后纵火的又是谁?”
“兴许...是有同党也未可知......”
风里刀长眉一轩:“就凭‘兴许’‘未可知’你也敢把人定成杀人的死罪?这人是赶考的举子,三年一次大考不易,没有十足的证据就不要冤枉了好人。”
班头吃了惊吓,没想到这个长着一张杀人越货绿林强盗脸的家伙竟然是举子,而且竟然与西厂雨公公相识,头上大汗如浆,嗫嚅道:“是,是,下官糊涂。”
风里刀道:“那我再问你,被害父子死因为何?”
班头腿都哆嗦了:“还在查证。”
风里刀转头道:“牛得意王安佐,你们去查看一下。”
衙门的小小官差哪里敢招惹西厂千户,都忙不迭的合作恭维不提。
不多时牛得意转了回来,风里刀问道:“这二人死因是什么?”
牛得意脸色复杂,只道:“这父子二人都是被武功高强之人所杀,老父被利器伤了肝脾流血致死,儿子全身骨骼皆断,死前曾经惨遭折磨。”
风里刀一看他神情,就知不对:“还有什么事?”
牛得意上前一步,低声道:“还有些异常,容属下回去后详细禀报。”
风里刀点点头,就此不提,对顺天府的班头道:“牛千户已经说是武功高强的者杀人,这书生可有武艺啊?”
班头摇头如波浪鼓一般:“没有,没有,是下官脑袋糊涂,错抓好人,多亏厂公大人明辨是非。”对衙役道:“你们快把这举人老爷扶起来。”
戴缙自诩才高八斗,踌躇满志赴京赶考却几天之内连着两场毒打,路遇的友人父子也惨遭横祸,方叹世事不如书中所写,一抬眼看见救自己的竟然是还是前几天遇到过西厂厂公,脸色更是复杂。
风里刀急于询问牛得意,见他也没什么事,点头道:“戴举子,既然你无罪,那就换家客栈好好应考吧。” 拨转马头,带着手下去了。
行了一条长街,转过了个钉子路口,进了条小巷,牛得意开口道:“督主...”耳听得后边脚步声响,西厂人众转过头去,却是戴缙奔了过来,丑脸上还挂着血,衣服倒是整理的齐整了些。
风里刀勒住马,低头瞥他一眼:“你有什么事吗?”
戴缙犹豫了下,瞪视风里刀道:“我乃圣人门生,读的是孔孟之道,学的是忠孝节义,本不该与你们这些弄权戕害忠良的阉党为伍....”
风里刀笑道:“你追上来就为了骂我?”
戴缙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折成方形的信笺,双手递给风里刀。
风里刀打开一看,纸张近乎空白,隐隐有些墨迹,疑惑道:“这是什么?”
戴缙道:“我赶到沐家父子房中之时,发现桌上的这张信笺,上一张已经被人撕去,但这一张上有些字迹依稀可以辨认...”
风里刀对着光,举起了手中看似空白的纸,努力辨认着上边的字,缓缓念了出来:“....兄,卅年未...,...晤谈...可记当年....神武将军案...密告..”
他瞳孔猛然收缩,几乎把手中信笺撕裂。
“王安佐,把这个戴缙秘密的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牛得意,你陪我去锦衣卫北镇抚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