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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北方村落,高耸的白杨如挺立的标枪,青瓦房舍,荆条扎成的矮篱笆,木桶还放在水井边,这里的人,本来应该是祥和静谧生活的,可是,现在只有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白发苍苍的老者倒在了自己院中,布衣荆钗的农妇身首异处,所有的房屋内都被翻得一片凌乱洗劫一空,烈火在屋顶和树木上燃烧,很快就将销毁一切罪证。
强盗和凶手们却已经早一步离开。
顾少棠骑在马上,小心的不去践踏那些无辜遇难者的尸骸,眉头皱成了川字,对亲兵下道:“去找找有没有幸存的村民,把百姓的尸体收埋了。”景应龙双眼通红一直骂骂咧咧,江彬带人将村庄四处出口梭巡一圈,却回报仍是找不到敌人从何处逃去的线索。
正犹豫间,忽听得不远处哭泣惨叫声起,顾少棠赶紧拨马上前,却见一户人家院落中,屋门口有个中年妇人的尸体,一个官军正和一个十三四岁的褴褛少年缠斗,少年抱着那兵大腿,咬住不松,满口都是鲜血,那兵卒也被咬得急了,拿刀柄杵了少年后背两下,见他还是不松,转手亮出刀刃就要斩下。
顾少棠厉声喝道:“住手!”,手中星玄飞出,砸飞了兵卒手中单刀。
那兵卒一见主将,楞住了。
顾少棠道:“怎么回事?”
兵卒被少年咬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再下手,断断续续道:“禀....将军,小人....进这院子里收拾尸首,不知道从哪儿跑出个小狗崽子,咬住我就不松,诶哟...”竟然连腿上的肉都被那少年咬掉一块,不禁出声惨叫,推开了少年。
那少年甫一被推开,马上又扑上来,嚷道:“狗鞑子,你敢动我娘,我跟你们拼了”眼中含泪,疯魔一般。
顾少棠听得纳闷,马鞭挥去,如银蛇将少年双手一卷,道:“什么鞑子,我们是大明的官军”
少年迟疑道:“你们真是大明官军?”
江彬在一旁道:“我们是景元帅帐下的北军,行军路过此地,看见黑烟才赶过来,他是先锋将军顾少棠。”
少年泪目中仔细端详着眼前银甲风盔的少年将军,脸上搏命的狰狞瞬间化为悲伤无助,泪如涌泉:“你们怎么才来?那些狗鞑子把爹,娘,王干娘和小花,把所有人都杀了。”
顾少棠收了马鞭,凛然道:“是男子汉就别哭,我们给你报仇!那些鞑子朝哪个方向逃了?”
少年抹干眼泪道:“我看他们是向西跑了”
西边六百里正是被瓦剌占据的沙城。
顾少棠派人告知了景恕,也不等元帅命令,带着一千官兵,就朝西追去。
黄土道上沙尘腾起,两旁树木飞速掠过,顾少棠马蹄上还挂着鲜红的泥土,那是无辜百姓鲜血和就,她心中燃烧着的除了愤怒,还有初次体会到的惭愧:保护疆土黎民,是为将者的责任,让百姓遭此惨祸,每一个大明的军士,都是失职的,包括她。
已经赶了十里路左右,午后日光耀眼,前边似乎已经出现了一队人马影影绰绰的形迹,人人奋勇当先,将马催的飞快,雨化田在顾少棠身后几丈的位置,策马过一个转弯,前方道路两边有些丈高的杨树。他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觉,这种对危险的直觉在以往曾经无数次救过他的性命。
队伍又向前奔近了一些。
树间忽有浮动的金光一闪马上又隐去,好像有点熟悉,雨化田心中电光火石,急道:“顾少棠,小心,是西域金蟾丝!”
已经太迟了,几乎就在瞬间,十几朵红色突然如烟花如泼墨,在他眼前炸开,从来没有那样的红,那是鲜血和生命的颜色,人头和马头同时飞起,在巨大的惯性的作用下,失去了头颅只剩躯干的人和马,依然向前奔去,直奔出几丈远才纷纷倒地,情景诡异可怖。
后边的骑兵骇然勒马,但又被更后边搞不清状况的同伴撞向杀人的细丝。
雨化田觉得自己血液刹那间都冻结了。
顾少棠的马在最前,那奔过了金蟾丝,身首异处的那十几人中,有没有她?雨化田突然没有了去查看的勇气。
时间漫长如同地狱。
忽见满地伤兵中,红色盔缨一挑,修长纤细的手拄着地面,顾少棠扶着景应龙,缓缓站起身来,她身上脸上都是鲜血,对他努力的微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我没事”的手势。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在雨化田确认顾少棠死里逃生的那个瞬间,他几乎热泪盈眶。
顾少棠摇了摇腋下的景小侯爷,声音颤抖:“伤到没有?”
景应龙还处在震惊麻木的状态,伸手摸了摸头脸四肢,发现都还在,于是大为庆幸起来。
顾少棠略一定神,忽然惊道:“江彬呢?”方才她听见雨化田出言示警之时,勒马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得向自己右侧一扑,把景应龙救下马来,免得利刃割首之厄,当时她左侧后一个马身就是探花江彬,不知他是否能幸免于难?
顾少棠眼睛像两旁转了一圈,没见江彬身影,更是担心,出声唤道:“江彬----”
话音刚落,只见倒毙在地的一匹无头白马下,一只手伸了出来,接着满脸血污的江探花缓缓爬将出来,右臂不敢承重,显然是带了伤。
顾少棠松了口气,把还在确认自己四肢具全的景应龙扔开,上前把江彬从死马下拉了出来,喜道:“幸好你骑术够精。”
江彬笑道:“如果骑术精良自然是连人带马全身而退,我这骑术是刚好够用,若是再差一点,日后只好做独臂将军了。”
顾少棠见他重伤之下仍在打趣,不禁也笑了起来。
不一时见景恕身边的兹衣红帽的传令官策马来到,飞身下马,到顾少棠身前单膝一跪:“先锋将军,此处状况元帅已然知晓,元帅令你和两位参将,立刻带先锋营折返,瓦剌匪众由铁甲营追击。” 铁甲营是北军的重装部队,景恕帐下的柏蓝将军统领,连人带马身覆铁甲,长矛硬弩都无可奈何,前方既然有金蚕丝,又未尝有别的陷阱,交给战斗和追敌经验都丰富的柏蓝显然更为合适。
顾少棠心中不服,还想继续追,但自己出师不利总是事实,只得奉了景恕将令。她和景应龙江彬的几匹宝马良驹都已经死在蚕丝之下,无奈之下只得骑了手下兵卒的普通战马返回。
出了如此大事,景恕已经下令就地扎营,老侯爷在帅帐中气的团团转,只看见了个敌人的影子,就损了十几名前锋营精锐的性命,三个新科武进士,军中最耀眼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其中一个是生死兄弟的遗孤,一个是亲生爱子,都险些魂断小小金蚕丝,让他怎能不震惊暴怒。
见了顾少棠三人,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然后要军棍伺候,幸好帐中几位老将军求情,说起那能割断首级却细如牛毛的蚕丝,他们行武几十年都不曾遇过,几个少年人又如何得知?难免中计,再看三人都血葫芦一般,江彬又带着伤,颇为可怜,景恕才勉强压了怒意,改作景应龙江彬罚半年俸禄,顾少棠作为先锋将军,冲动冒进,有亏职责,罚俸一年,每人四十军棍,暂且记下,若再犯错,就并打不饶。这才放了三人回去治伤不提。
顾少棠在自己的营帐中,解了铠甲凤盔,双手扶着木盆的边缘,把头颈都浸在热气腾腾的清水中,浓烈的血腥味的渐渐散去,让她心里的郁结放松了一些。却听得门口守卫的亲兵在热情打招呼:“军师”。
这营中军师幕僚也不少,能自由进出她先锋帐的就一位。
雨化田面色冰冷的出现在她眼前,好像半个时辰前死里逃生的是他似的。
顾少棠边挽高袖子,继续洗着裸露的白皙皮肤上的血迹,边道:“我正要派人找你呢。”
“何事?”
“今天的金蚕丝为什么跟素慧容用的一模一样?”
“此物名为西域金蚕丝,产自西域,瓦剌行迹远至天山,他们有人会用不足为奇。”
“你对这个鬼东西熟悉吗?它有没有什么弱点之类的,日后若在战场上,瓦剌士兵一人一条这种无形无影的杀人金丝,那就糟了。”
“绝不可能”雨厂公干脆的说:“此物甚是贵重,吐这种丝的龙母金蚕只有天池寒洞中有,每年所产之丝不过几两而已”每一两都价值千金,为了给素慧容配一副,花了西厂不少预算,他说出自己的推测:“金蚕丝不是寻常瓦剌士兵能够用得起,用得了的。”
顾少棠瞬间醒悟:今天他们遭遇的,并非普通的骚扰边境的瓦剌兵卒,有大鱼藏身其中,无奈笑道:“幸好有大人物在内,万一我死了,朝廷的讣告也有法子写,否则先锋将军顾少棠,首次出征就命丧几个瓦剌蟊贼的线团,那可真是丢脸之极。”
忽觉手腕一热,一股大力涌到,她的后背撞到了身旁的牛皮帐篷,雨化田的把她双腕分开按在头的两侧,整个人压在帐篷上,欺身近前:“你不会死,因为我可以护你平安”他狭长妩媚的凤眸中隐隐有戾气浮动,挺直的鼻梁几乎擦着她的肌肤。
他出征前在风里刀面前说千军万马也能护得顾少棠周全,也是这么相信的,但显然,今天的事情证明,战场瞬息万变,危机百出,将帅跟普通士兵一样,可能丧生于任何突发的状况:比如流矢和飞石。哪怕他雨化田已经强大的接近于神,面对今天平地长出的金蚕丝,他还是差点看着顾少棠死在他面前,无能为力,令人痛恨的无能为力。
顾少棠莫名其妙瞪他一眼,叽叽咕咕道:“你干嘛?好好说话不成吗?看看,弄的我一身水”,从他的手掌中挣出来,随手推开雨化田,回到木盆边继续洗脸。
却听得帐外远远传来火药硝石炸响的声音,顾少棠一惊,急冲出帐外,雨化田也跟了出去,此时夕阳已尽,夜色降临,南边绛紫色夜空之上遥遥挂着几个烟火的大字,歪歪斜斜不似中土人所写:“瓦剌绍赫戏大明十万大军于此。”
顾少棠不可置信的盯着那几个字,呆立当场。
片刻后一咬下唇,猛的一拳砸在了沙地之上,恨道:“糟糕,我们中计了!”
雨化田问道:“从何说起?”
顾少棠眉头深锁:“南部,就是乌尔会河。”
她语速又快又急:“那个什么绍赫就是那条‘大鱼’,他恐怕是带着小股的瓦剌士兵,撞见了我们的斥候,准备从南边乌尔会河逃走,可又害怕大军发现他,围将上来不得脱身,因此才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兵分为两路,一路去村庄杀人放火,吸引我们注意,为了怕我们不上当,还特意将死状惨酷的百姓尸体放在北军必经之路上,我这个蠢材先锋,果然勃然大怒,乖乖的到了村庄不说,还象个笨蛋一样,随着敌人的计策,傻乎乎的追了出去,最后差点带着景应龙和江彬一起命丧金蚕丝”
顾少棠的手指深深的扣入了沙地之中:“就趁着大军因为我的冒失举动,而滞留的时间里,绍赫已经悠哉游哉,从从容容的逃过了乌尔会河。”
明军未携带船只,当然是渡不了河的。
顾少棠单膝跪在地上,肩膀因为懊悔在颤抖,沮丧的好像大雨中的一只弃猫,她卸去了甲胄,身形在夜色中显得颇为单薄,雨化田不禁伸出手,想扶住她轻颤的纤细肩头,安慰她,把她从沮丧冰冷的大雨里救出来。
他的大手在顾少棠肩膀上悬空停滞了许久,却终于还是慢慢的,一点点弯曲了修长的手指,重新握成拳,不被顾少棠发觉的,悄悄藏在了自己的背后。
安慰?笑死人了,雨化田只会杀人,只会收买人心,这种无聊无用的事情他才不屑去做。
而且,顾少棠是将军,有些痛苦和黑暗,她必须自己学着去承担,谁也无法替代,这是将军的责任。
雨化田轻轻叹了口气,把背后的双手交握的更紧。
柏蓝将军的回报证实了顾少棠的推测,铁甲营不怕金蚕丝,一个时辰后就追上了所谓的敌人,却发现只是几个瓦剌低级兵卒,胁迫村民们穿上瓦剌的服色,捆在马上,作为金蝉脱壳的诱饵而已,他们见明军追到,逃脱不得,先将俘虏的村民一一杀死,然后立刻横刀自刎,残忍凶悍,却泯不畏死,让人不禁猜想,能使这些野兽以死效忠的人是何等手段。
追到乌尔会河畔的明军,也只能望着对岸的弃舟和似在嘲笑他们无能的火药信号筒屈辱返回。
他们也最终得知了对手的信息:绍赫,瓦剌大汗葛济赤四子,年二十五岁,自从襁褓即随父出征,狡诈多智,武艺超群。
对于顾少棠,景应龙,江彬这些意气风发,骄傲嚣张,自觉穿上铠甲跨上战马就能扫荡狄夷,成为像顾易安景恕这样的一代名将的年轻人来说,今天都是一场耻辱的失败,不管找多少理由,比如金蚕丝这种非常规武器的出现,比如绍赫的战斗经验比他们长二十五年,比如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还是不能掩盖失败的事实:跟他们一样年轻的对手,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皎洁的月光透过军帐上的小窗上撒在床榻前,先锋将军整夜都在不停的翻滚扭动,辗转反侧。
三更天的时候,她“霍”的坐了起来
“雨化田你睡着了吗?”
“我睡着了。”
“我会打败那个鬼王子的,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失败在顾少棠的心中燃起了新的火焰,她开始真正的了解:战争,以及如何从狡猾的敌人身上学习,成为比他更狡猾更强大的战士。
雨化田侧过头凝视着他身边已经沉沉入梦少女将军,无声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