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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军·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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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匈奴破关后的短短数十天里,匈奴军队势如破竹,接连攻下了四座重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有了杜昆的帮忙,匈奴对北朔内陆地势了如指掌,甚至极度熟悉每座城池指挥使的守城习惯,加之内陆多年没有战乱,军队纪律散漫,指挥使胆小怕事,但凡正面迎上匈奴的城池,不是弃城逃亡,便是在短短两日内城溃……这一番让人触目惊心的战报,更使得后方城池更是百姓惶恐,军心不稳。

    在程氏军队临时驻扎的议事大帐中,程肃同几位将领商议着战事。

    “怎么?靖安王还是不肯出兵吗?”他捏着一份战报,一边看着一边问道。

    程雪枭答道,“是,派出了几波信兵前去求增员,都被挡了回来。”

    如果不是靖安王在后方按兵不动,以程氏军队与靖军前后夹击之势,匈奴绝对不会像今日这般出入大朔犹如无人之境。

    一个年轻的将领愤愤道,“靖安王那老匹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再过几日,等蛮子进入了他的地界,我就不信他还如现在这般安逸。”

    程肃答道,“靖地毗邻兆京,已经是我朝最富裕的地方了,如果再让陛下知道他手握重兵,足以抵抗匈奴,这会让陛下怎么想?”

    年轻将领面色一顿,又说道,“那么靖安王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蛮子进入他的地界,若因为他的延误,让兆京受胁,他还不是一样叫陛下怪罪?!”

    “蛮子此次的目标是兆京,他们行走的路线不会伤了靖湖的元气,兆京的四个护城大营一共十万人,皆是精兵,说要让兆京受损,顶多只是让城中的贵族们受受惊吓罢了,靖安王,只要扮演一个手无寸铁,受蛮子侵扰却苦于无法的抵抗的弱者就好。再说……”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轻声道着现今局势“你觉得……若是让兆京受损,是穆氏所受的责罚更大?还是风雪关所受的责罚更大呢?”

    在座将军具是猛然一怔。

    这场战役,靖安王袖手旁观,兆京指责有加……风雪关,似乎成为了孤家寡人了。

    从今往后,再是靠不的任何人了。

    雪鹤端着伤药走进来时,见到便是大家这副沉默的样子。

    “大将军,该换药了。”雪鹤将托盘放在小几上,然后意思身边的小兵,拉起屏风来。

    程肃掀了衣服,雪鹤看见他腹上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这个伤口不停地溃烂,而今她每天都要为爹爹换上干净的纱布。

    “大将军,这伤口老是好不了,得要注意休息了。不然军医又该生气了。”解下满是黑血的纱布,雪鹤心疼道。

    “嗯。”淡淡的一声答应,程肃的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战报。

    “军医说明日他会给你加大药量,只不过喝药没用,你还得休息。上阵的事情,就交给那些年轻人去干吧。”

    点点头,这一次,程肃敷衍的连声都不出了。

    雪鹤叹了一口气,她将伤口清洗完毕,拿起干净的纱布为程肃细细缠绕上,一边缠,一边低声道,“大将军可是为靖安王不出兵增员的事情苦恼?”

    程肃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战报,转向了她。

    “靖安王不出兵,无非是怕陛下忌惮他握兵。他越是怕什么,我们便越是让陛下知道些什么……”说着她的声音一再压低,“大将军可传信于靖安王,让他适当出兵襄助,这样既是帮助到了我们,又不至于让陛下知道,如若不然,我们一封折子送到陛下跟前,弹劾他佣兵自重,居心不良!”

    “要弹劾,我们可有证据?”

    “一片平原中,要藏得住几万兵力谈何容易?只需深入靖地不出几日便能拿到他满满养兵的证据。”

    “你可有把握?”

    “属下的亲信中有一人,名唤骆禹,自小在靖地中长大,此事交给他去办,万无一失。”

    “那就这样办吧。”

    “属下遵命。”雪鹤在领命的同时,已经为程肃包扎完毕。她低着头,默默退出了屏风。

    出了大帐,她唤等在外头的照生,“叫骆禹过来,我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他,”想了想,她又道,“他做事还是莽撞了些,得叫个心思细腻的人跟着才好,将清彦也一起叫来吧。”

    “喏。”照生也多问什么,转身就传令去了。

    雪鹤抬眼望了下天光,天气昏暗,依旧是凉意阵阵——明明是春日,为何还是如冬天一样压抑呢?

    在雪鹤命令骆禹和清彦二人悄悄潜入靖地的时候,位于风雪关与靖地交接处,正是匈奴驻扎的地方。

    此刻,匈奴正攻破了一处小城池,正临时停驻下来整顿军队。城中已经再找不出一个汉族男人了,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尸体,每户人家都被搜得底朝天,有蛮子举着火把四处点着火,更有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中,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在城中最大的宅院中,所见全全是匈奴的身影。宅子外头巡逻的皆是族中最强悍的勇士。

    此刻,一条队伍由一个骑着骏马的年轻人领着,缓缓朝这处宅院走来。

    那年轻人生的英俊,只不过眉眼带着邪气,额头高扬,嘴角上翘,总是一副看不起任何人的模样。他衣着精致,想是军中的领头人物了。

    他骑着马走得很慢,只因在他马匹的后头,竟牵着十几个面容清秀的汉人少女。

    守卫在宅院前,一个身材伟岸,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汉子见年轻人来了,立刻上前行礼道,“左贤王。”

    年轻人跳下马,一边牵过那绑着十几个姑娘的绳索,一边摆摆手,意识免礼。

    “大单于在吗?”

    “正与骨都侯议事。需要通报吗?”

    年轻人笑了笑,“无须,本王给单于带了点惊喜,自己进去便好。”说着他抖了抖手中的绳索。

    那汉子不再吱声,默默地又退向一旁。

    这嚣张的年轻人便是数日前大败耀州城的总将军伯曼,因为立下如此军功,这个出身于丘林氏的贵族少年立刻便被乌达尔封为左贤王,成为大单于之下第一号掌权人物,如今可是风头正盛,连乌达尔的亲信古丘都得对他毕恭毕敬。

    伯曼进了宅子,见厅中的座椅全全换成了床榻,其中坐着两个人,居中坐着的一人裹着绣有暗色龙纹的精致衣袍,正支着脑袋,闭目听着些什么,而一旁次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没有蓄须,一张脸白净地犹如面团,连衣裳都是一尘不染。

    他显然是个汉人,一直用汉语低声说着什么,而对方则有时回一两句,蛮语汉语皆有。

    伯曼用轻蔑的眼神一扫那中年男人,突然大声道,“大单于,我回来了。”

    两人的对话被猛然打断,那中年男人身形一顿,看见伯曼,竟是眯眯笑了起来,丝毫不顾伯曼那冰冷的眼神。

    居中的乌达尔则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向伯曼,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前头的路途已经探明,那些贪生怕死的两脚羊早就跑得精光了,一路上竟全是空城,我军前行将毫无阻碍,不出三日,就可进入靖湖平原了。到那时,那兆京城包括里头的老皇帝,还不是手到擒来的!”

    “你牵的那些是什么?”乌达尔抬起仅剩的左眼望了一眼伯曼身后,淡淡问道。

    伯曼听闻将绳索又往前用力一扯,扯得身后的少女趔趄连连,“这都是臣下一路上搜罗来的两脚羊,都是没有开过苞的上等货色。特地牵了来献给单于。”

    杜昆见了这些女子,嘿嘿一笑,道,“左贤王当真是好本事,探路之际还一心念着单于,就算这般大肆搜刮惊动了不少敌军,以至让他们知晓了我军行军路线,我想左贤王也能将这一摊子的麻烦事解决干净吧?”他说话带刺,语气却总是那般随和,那番与人无害的模样叫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伯曼听不懂汉语,不过他是一个堪比乌达尔还要疯狂的主战派,他有着强烈的种族意识,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卖国求荣,阴晴不定的汉人。这个如豹子一般的年轻人根本不在乎杜昆说了些什么,他抬起下巴,蔑笑道,“本王与单于说话,轮到你一个骨都侯插嘴了么?”

    杜昆依旧是笑笑,仿佛从来不记仇似得,好脾气地放低了身段,用僵硬的蛮语说道,“左贤王说的是。”

    乌达尔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瞟了一眼那些瑟瑟发抖的女子,兴趣缺缺,“尽是些吓破胆的两脚羊,恐怕还没进入我的帐子,就被吓死了。你好好探路,以后这些无聊事情少做为好。”

    伯曼满满心意被浇了个透心凉,他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些少女,冷冷道,“大单于天威,这些猪猡一样的汉族女人见了自然会惧怕。既然单于不喜欢她们,那么就杀了她们,让她们的鲜血给我们铺路!”

    杜昆一抬眼眸,笑道,“这些小胆子的女人自然不能入的了单于的眼。能得单于喜爱的女人,属下想是那种狼一般敢作敢当的女子吧?这汉人女子,想是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了……”说着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伯曼一眼。

    伯曼眼中一闪,说道,“说起这狼一样的汉人女子,臣下那日在攻打耀州时确乎是碰上了这么一个。”

    乌达尔眼眸一抬,似乎很有兴趣,“哦?”

    “臣下也是听属下这么一说,不知真假。据说那少女突然只身出现在城头上,年仅十五六岁吧,身手倒是不错,凭一人之力在城头上刷了几个来回。她同那程肃的大儿子程雪鹰似乎有些瓜葛,那程家老大死时,她也在旁边。”

    乌达尔问,“那她最后怎样了?”

    伯曼不屑道,“自然是死了吧,一个小女娃能有多大能耐?不过听臣下的那些人说道,这女娃的功夫着实是俊俏,性子也刚烈,被几十人围着……”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略了过去,“纵然那样也没哭爹喊娘的叫唤。同汉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不会害怕的女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单于若是喜欢这样的,臣下以后便多多留意一些。”

    乌达尔此刻的声音阴沉,“你知晓那女子的身份吗?”

    “这个倒是不知,只是听臣下手底下的那些人说过,那女子的衣领子上绣着一个汉字。似乎是个‘鹤’字,不过这哪里说的准,那些人连汉语都听不利索,哪里能认得什么汉字呢……再说,耀州编制中可没有一个‘鹤’字编,臣下看他们八成是认错了……”伯曼完全没有注意到乌达尔越来越阴沉的脸。

    “我看他们或许没有认错,”这时候杜昆说话了,他低着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左贤王可曾听过鹤骑?那是一队小骑兵,战斗力尚可,曾经和单于有多次交手,若是细心一点的人,即便不认得汉字,那个‘鹤’字,也是认得到的。”他说的这番话是用汉语,其目的自然不是给伯曼听的,而是说给乌达尔听的。

    乌达尔霍然站起身来,他的脸色阴沉地吓人,他慢慢到伯曼面前,独眼眯起,粹不及防中伸出手来,一把扣住了伯曼的喉咙!

    “说,你的那些个曾与那女子碰面的属下,对她做过了什么?”年轻的大单于语气平淡的说道,但他的手却越收越紧。

    “单于……”伯曼哪里料得到乌达尔这般喜怒无常,他的脸因为窒息而通红,却不敢反抗,“单于饶命啊,臣下实不知那女子怎样了……不过想来耀州城破,臣下的人,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她,单于、单于应该也是知道的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乌达尔一把将伯曼推到地上,然后一靴子踩在他的胸口上!

    这一脚是下了狠力的,踩的伯曼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暴戾的单于微微低下头去,缓缓说道,“将那些与那少女接触的人给我一个,一个的找出来,无论是伤过她的,还是碰过她的……”说到这里他脚下加力,“将他们全全给我阉了,然后活煮了,喂狗。”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若漏掉一个人,我就割下你一根指头。”

    “臣下、臣下遵命……”此刻伯曼已经去了半条命,他含着满口鲜血,艰难应道。

    乌达尔收了脚,坐回位子上,低声道,“滚。”

    “是。”伯曼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去了。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杜昆起身,朝乌达尔行礼道,“单于,臣下也退下了。”

    乌达尔点头示意,他没有看见杜昆转身时那抹叵测的笑意。

    “程家三小姐,程雪鹤……”空无一人的大厅中,乌达尔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终于是想起了这个名字。

    他同北朔争战多年,对程家自然也了如指掌,这程家三小姐在他脑海中只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贵族女子罢了,听说性子甚是文静,不常出门,连耀州中的人也极少见到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胡为和程雪鹤联系在一起。

    早该想到,他早该想到的……那用“鹤”字为骑军命名的顽劣少女,除了程家三小姐雪鹤,还会有谁?

    “雪鹤,雪鹤……”男人扶着额头,喃喃着她的名字。

    他的小妖精,在高阙城时没有死,在天梯水泊下没有死,就连跳下那依河时都没有死,那么这次,她会死么?

    说到底,她到底只是个女子,死于那场战火之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若没有死,经历过那一切之后的她,还是当初他在篝火之后,那有着一双晶亮眼睛的小妖精么?

    “乌达尔……”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柔柔的呼唤。

    乌达尔如遭雷击,他猛地抬起头来,见厅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依旧是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裙,一双鹿皮短靴。她抬起秀气的脸颊来,微微笑着,轻声念着他的名字,“乌达尔,天气真好,你陪我去骑马好不好?”她习惯性地背着双手,一只靴子用一下没一下的点在地上。她背着光,那张熟悉的脸显得有些亦幻亦真。

    又来了……关于茶桑的幻觉又来了。

    已经被摘除眼球的右眼又开始疼痛起来,乌达尔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站起身来,慢慢朝那个幻影走过去。

    对他犹如蛊毒一般的茶桑,即便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幻影,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上前去,他伸出一只手来,企图去抚摸那少女的脸颊。

    “好,我陪你去。”暴戾的匈奴之王此刻竟温顺地像是一只小羊羔,他柔声的点头。

    茶桑还是笑吟吟的,她眯起弯月一般的眼睛,继而也伸出手来,“那我们走吧。”

    那秀气的指尖一把握住了乌达尔的手。

    乌达尔浑身一震——从他的手上,竟传来了温暖柔软的感觉。

    “茶桑……茶桑!”男人的眼中突然燃起一撮火焰,瞬时明亮起来,他带着欣喜若狂的笑,大步上前,将那人一把搂入怀中,少女的身体浑圆香软,肩膀单薄,腰肢纤细,他狠狠箍住她,将她的头埋入自己坚硬的怀中。

    “今后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我再也不会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我会赦免你的父兄们,乃至你整个部落……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也不要再……背叛我了……”他胡言呢喃着,语气是不曾有过的哀伤无助。

    “茶桑,你不是说你很想知道中原到底长什么样子吗?现在我就为你把中原抢来!等我灭了北朔,接着就是东胤和西瀚,到时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他兴奋地说着,拉过怀中的人儿,看着她的脸,“茶桑,你——”声音猛然顿住,先前那张熟悉的美丽脸庞突然变了模样。

    那是一张亦是清丽的脸,却是完全陌生的,那眼中也再不是含着笑意,而满是恐惧!

    这女子,竟是伯曼先前抢掠过来的汉人女子!

    清醒过来的乌达尔环顾四周,看见那一群被绳捆绑着的少女在墙角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他炙热的眼神瞬时就冷下来,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无辜的少女推开,他从来不懂何是怜香惜玉,因此手下没留余力,那少女被大力一推,狠狠撞在地上。

    乌达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的眸子泛上一层杀意。

    府邸之外,属下牵来马匹,杜昆正要骑上,就听门后传来一声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属下脸色一白,牵着缰绳的手一扯,马匹跟着晃了几步,几乎将没有防备的杜昆给摔下来。

    杜昆森森骂道,“没用的东西,这就叫你吓破了胆?”

    属下扭头,问,“这是什么声音?单于他不会有事吧?”

    “乌鸦嘴,大单于怎么会有事?他正在享用左贤王送来的贡品罢了。”说到这里他暧昧一笑,毕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即便巫医一直告诫乌达尔眼伤颇重,近来要远离酒色,到头来,见了那些嫩生生的姑娘还是按耐不住。不过,听说乌达尔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进了他帐子的女人,好似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好似,连一个尸身完整的都没有……

    这般下去,那乌达尔的神志可以撑着他到达兆京吗?阴枭的中年男人扭头看了一眼府邸,继而一抖缰绳,“驾!”的一喝,他领着众属下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