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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细作·箭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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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鹤骑集体往烨城撤去的时候,龙首峰脚下,正经历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厮杀。

    雪不知下了多久,越下越大……按理说,这般雪天,入眼应皆是白色才对,但叶询却看到满目鲜红。

    红色,全是令人作呕的红色。

    九天上悬挂着一轮白日,真是奇怪,雪天里竟还会出太阳,但这太阳是没有温度的,耀眼的光线只会让视线更加清晰,让他看清所有人是怎么惨死在匈奴刀下的。

    “保护公子!”柴忠的头盔掉落了,他长发黏血,杂乱的贴在脸上。他的牛皮甲上插着几只箭羽,但他还是奋力的握着刀,状似疯狂的朝那些匈奴砍去。

    那些匈奴大兵骑着高大的马匹将柴忠围起来,手中的马斩毫不留情的朝他砍去。柴忠毕竟是在风雪关待过的人,尚是了解匈奴的招数,因此一人竟招架住了数十人,那些匈奴嘴巴里咕哝着匈奴话,骂骂咧咧的,却始终不能使柴忠倒下去。

    叶询被众护卫护在中间,一边朝北退去一边抵挡着匈奴,他还是保持着岌岌可危的镇静,但他的眸子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淡漠了。他脸上沾着些许鲜血,血已经结成了冰,冻在脸上有些微的疼痛——那是方才一名护卫被削了脑盖后溅上去的。

    当时那护卫还抓着他的袖子,转头对他说道公子快走!尔后,骑着骏马的匈奴在片刻间靠近,马斩一挥,那人就失去了半个脑袋,接着滚烫的鲜血夹杂着白色脑浆在虚空中像爆竹似得炸了开来,溅得叶询满脸都是。

    那恶心的血沫脑浆仿若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他波澜不惊的心底。

    他生于皇家,怎样的勾心斗角没有见过?死人也是常见的,那些因失宠而投井的妃子,因犯错被杖毙太监,甚至是他亲手下令赐死的各种宫人……他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他本以为死人不过如此,只是模样难看罢了,但是如今,他才知道,死人,是如此让人恐惧。

    那些死在匈奴刀下的护卫,竟没有一个是留有全尸的。

    当雪鹤离去,他们做好准备要防御后,匈奴眨眼便靠近,领头的是一名健壮的少年,一看便是在马上长大的。他目光锐利,嘴角带笑。

    ——他是专门冲自己来的。

    当他们追上来后,那领头少年没有参加屠杀,而是止住马,高呼了一声匈奴话,那些跃跃欲试的匈奴兵便两眼放光地冲了上来,他们的马斩只消随便挥几下便能要了好几人的命。

    柴忠英勇,奋力护住了叶询,他企图在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众护卫虽刹时死伤一片,但皆是忠心耿耿,匈奴的马斩要是朝叶询砍来,他们竟不顾自身危险,硬生生的将自己挡了上去。

    天光下,喊杀四起,惨叫连连。

    匈奴大王子乌达尔坐在马上,眯着眼睛望着这一切,见属下迟迟伤不了叶询,他这才取下一柄强弓,拉弓搭箭,将箭尖对准了柴忠——那将领甚是厉害,有他在,这场屠杀势必要费些时间,而他乌达尔,最不喜欢的就是耽误时间。

    下一秒,乌达尔松开弦,只听“簌”的一声气响,三百斤的强弓射出的箭矢带着强烈的起劲,呼啸而去,又听“扑哧”一声,那箭稳当当的透过厚重的牛皮甲,射进了柴忠的身体。

    而柴忠只是身体稍稍一愣,接着便没事一般,继续挥舞着刀为叶询格挡开那些致命的马斩。

    “第一箭。”乌达尔低声说道,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笑意。他与北朔守兵交战许久,这般强悍的将领,他见到的不多,也不知那贵族少年使了什么法子,让一干护卫如此忠心,在乌达尔看来,除了这风雪关的守兵,中原人似乎都不怎么讲信用,忠心就更不用提了,若不是风雪关在两国边境上苦苦支撑着,他们匈奴人只怕早就占领了那腐朽的北朔王朝了。

    那将领也是极有意思的,中了他的箭竟还能站的起来,真真是条铁打的汉子,只是可惜了,这样的汉子竟不是他的族人。

    乌达尔又抽出一支箭来,对准柴忠,“第二箭。”

    这一箭,他务必要那将领死去,否则,他这匈奴第一神箭手在族人前可是要丢脸面了。

    乌达尔将弓拉到最满,将箭头对准远处纷乱的人影。接着,只听风中作响,第二支箭带着夺命的杀意,光一般射向柴忠。

    “噗哧”一声,锋利的箭头射穿了柴忠的心脏,柴忠呕出大口鲜血,他提着刀踉踉跄跄地挥着,但是身体已经脱力,只稍稍挥了几下,刀竟脱手,飞入远处的雪地中。

    “快带公子走!公子、公子绝不能有事!”在最后一刻,这个不善言辞的将领堪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冲向了那些匈奴大兵们,赤手空拳,用身躯去挡住了他们挥来的马斩!

    “公子快走……”话未说完,他的头颅已经飞离脖子,鲜血冲天而起。

    “将军……”看见柴忠那无头的躯体倒下,叶询低声道,“叶询拜上。”

    柴忠的死去,令剩下的护卫更是杀红了眼睛,他们犹如铁桶,将叶询围在其中,然后由几人领头,集中朝一点冲了出去。他们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口,但凡有人挡路皆是疯了一般冲上去格挡开来,甚至有人被砍断了一只手也毫不在意。

    就这样,护卫队竟奇迹般在匈奴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公子,快逃吧,朝北方走!我们留下来截住这些蛮子,公子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一个护卫塞给叶询一把沾满了血的刀,然后推着他往前走去,此时护卫队已经没剩多少人,剩下的几十人浑身带伤,他们集成一道屏障,将叶询挡在身后,并催促他快些逃去。

    叶询没有推脱,他望了一眼剩下的护卫们,道了句“保重!”,转身就朝那茫茫北方逃去。

    护卫队勉强劈开的口子很小,还未待叶询冲出去时,已经有匈奴兵涌了上来。匈奴兵见到这穿着精贵的贵族少年时,脸上都露出了狰狞的笑。他们举刀,朝叶询的脖子砍去!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本是信心满满的匈奴兵露出错愕的表情——那个看似不堪一击的少年,竟用手中的刀硬生生地接下了沉重的马斩。

    “想死么?”刀锋下,叶询一双眸子亮若星辰,霎时间,他身上那股子安逸又优雅的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叫人吃惊害怕的戾气。

    那匈奴兵哪里会想到这个少年有这样的本事?竟忘了反击,也就这短短的迟疑,叶询扬刀挥下,匈奴兵那颗还带着吃惊表情的脑袋就掉进了雪中。

    轻易结果了敌人,叶询也不做停留,拔腿便朝北方跑去。他的身手对于雪鹤那种在风雪关都是佼佼者的人来说是差了一大截,但并不表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皇子。

    北朔尚武,每个皇子的功夫都十分不错。叶询聪慧,身手自然是极好的,但他从来不屑自己动手,在他看来,身为一个王朝的皇子,万万不应该自己动手去杀一个人,那样做实在是有*份。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手的。

    而今,被逼急了的他终于挥刀砍下了一个匈奴的脑袋。

    他不是没杀过人,只是独独这次,是他亲手,这般活生生的手刃一个敌人。只是那种澎湃的感觉来不及细细品味,他就得为了自己的小命匆匆离去。倘若是鹤骑统领,以她俊俏的功夫,大抵是能从五百匈奴中逃出去的,只是叶询自小生活在兆京,除了研习功夫,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所以就算他如今出手了,他也知道,自己是难以从包围中逃出去。

    一切只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还想逃吗?”乌达尔远远看见了,此时他的匈奴大兵正被那剩下的护卫挡住了去路,虽说才区区几十人,但那几十人抱了必死的心态,战斗力异常强劲,匈奴们最爱这种困兽犹斗的猎物,便通通围了上去,几百人的队伍,竟舍了最重要的人去去围那几十个无关紧要的人。乌达尔也不生气,他再一次搭了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来,这一次的箭比较之前有所不同,箭身上刻着精致的花纹,尾部点缀着孔雀翠绿的翎子——那竟是一支响箭。

    乌达尔搭弓,将箭头对准了叶询!

    下个瞬间里,只听虚空中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呼啸声,那支响箭在飞行的途中发出尖利的厮磨声,准确地朝叶询射去,叶询听到了声音,猛地扭过头去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脸才稍稍侧过一点,余光中就见一支箭羽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脊背中!

    那只响箭停下后声音不绝,吸引了所有匈奴的注意力,只见那些匈奴脸上全都带上嗜血的笑意,接着他们全数调转了马头,举着马斩朝叶询奔来!

    那响箭,想必是重头猎物的标志!

    叶询只感觉心中一凉,脊背上的痛撕心裂肺,他试着拔去那支箭,却发现箭头竟是带着倒钩的,这一拔,大抵会挂伤血脉,更是活不下去了。

    而那讨厌的响箭,只要自己是跑动的,发出的声音就愈加刺耳,叶询踉跄跑了几步,再也支持不住,呕出一大摊血——乌达尔一箭射中了叶询的肺,使他不至于马上丧命,却跑走不得,只得眼睁睁的等死!

    叶询口含鲜血,他转过头去,狠狠地看向那远处的马上少年。

    乌达尔也没有怯意,亦是懒洋洋的回看着他。这个匈奴少年,行事果断嚣张到了极限。

    叶询自嘲地笑了笑,肺中淤血渐多,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觉得体温骤降,连吸进的空气都冷入骨髓。

    与此同时,凶神恶煞的匈奴大兵快速逼近,祭出了那寒光闪闪的马斩,他们全全扯住缰绳,弯下腰来,尔后抡圆了马斩……叶询定定看着这些异族,他挣扎着挺起脊背来,眼神又恢复到最初的冷漠和清明。

    真是……便宜叶辞了,自己死了,他便可稳当当的坐上那黄金宝座了吧?叶询这样想道。

    电光火石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兆京那奢靡的皇家禁城,春日里离湖上贵族的龙舟,夜里盛会的烟火,以及母妃那终日没有笑颜的脸,舅舅教导他的话,儿时博朗院中,孩童朗朗的读书声……以及,那最后,女孩漆黑的双瞳,接着是她扬鞭,不顾一切离去的背影。

    他争夺了这么久,本还想着要再回兆京去,现在想来都飘渺了。

    想到最后,叶询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他的命运也不能由任何人主宰,即便是死,他也不能死在别人的刀下!

    匈奴此时已经离他不远,甚至连那马斩上的寒气都能感觉的到,叶询平静地望着那朝自己脖子挥来的刀锋,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刀来……然而,就当他准备绝了自己命的时候,只听“噔!”的一声脆响,震人心魄!

    叶询猛然朝匈奴那看去。

    本该早早砍过来的马斩,此时却碎成了两半,那个握着断刀的匈奴大兵用匈奴话骂着些什么,却生生勒住了马匹,没有再向前一步,而在他的脚下躺着一支箭矢。

    竟有人一箭射断了那把厚重的马斩!

    所有匈奴大兵都止了前进的脚步,他们的脸色很不好,叶询背上的响箭依旧发出刺耳的嘶鸣,却没有一个人来取这个近在咫尺的猎物。

    远处的乌达尔,更是阴下脸来,恶狠狠的望向北方。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北方传来——一只手,从背后伸来,刻意避开了叶询的箭伤,然后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一使劲,将他扔在了马背上。

    天旋地转中,叶询只看见那人的腰上挂着一颗精致的玉兰纹路的银薰球。

    “抓稳了!”接着随着一声脆生生的“驾!”马儿飞快打了个弯,朝北方跑去!

    叶询的下巴靠在来人的肩膀上。来人穿着厚重的驼毛大氅,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架劲弩。寒风嘶吼,来人的脑袋上盖着宽大风帽,连容貌都看得不大清楚。

    但叶询此时却是心知肚明。

    是她……她竟又回来了。

    叶询因马上剧烈的颠簸,无法出声,但他见了那银薰球便了然了一切。

    这该死的丫头,竟在最后关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