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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名规规矩矩的进门,道了万岁。
霍延泓正疲惫的靠坐在宽大的宝座上,他一只手转着白玉扳指。眼窝有些凹陷乌青,整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起来吧。”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喑哑。坐直了身子,纵然神情温和,却充满了帝王的威仪。
莫无名恭敬的低垂着头,缓缓站起来,正预备从药箱里取出脉枕,却听霍延泓道:“不必诊脉,朕这两日喉咙发干,没什么大碍。”
莫无名对霍延泓这番举动很是诧异,有些不知所措的接道:“是,春日燥邪伤人,最易鼻干燥、咽干口渴、干咳,皇上若是觉着喉咙不适,需多饮水,也可在每日的茶中多加一些祛邪火的药材。如甘草或是桔梗为宜。”
霍延泓点了点头,忽然静默下来。莫无名见状,也不敢贸贸然的说话。只垂首站在皇帝的面前,等着他的吩咐。
宽阔的太极殿里,铜壶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穿过夜晚的静谧。霍延泓似是在想着什么,直过了半晌,才忽然开口问道:“今儿个去了冷宫。”
莫无名方才便隐隐觉着皇帝招他来是为了云千雪,如今听见皇帝开口,便越发笃定,也不等皇帝深问,极有眼色的开口回禀道:“冷宫里的云氏身上不适,微臣去为她诊脉。云氏身虚体弱,脾胃失和。又逢春燥邪火,病的不轻。”莫无名刻意将云千雪的身子说的病弱不堪,其实原本不过是因为饿了许久,好好调理一番也就罢了。他这样说着,不禁偷眼去看霍延泓的神情。
皇帝阴晴不定的打量着莫无名,并没有旁的表现。极为缓慢的抬手挥了挥,让莫无名退出去。莫无名瞧不出皇帝的意思,却也不能不恭敬的垂首,跪安。他刚刚跪地,便听霍延泓声音淡淡的,道:“你既是医者,自然要对病人有始有终。往后你,可去冷宫请脉。侍卫不会拦你。”
莫无名得了皇帝这话,立时恭恭敬敬的应了,缓缓退了出去。
霍延泓见人走了,也跟着起身。尹航陪在他身侧,恭敬的问道:“皇上今儿晚上往哪儿去,还是翻牌子?”
皇帝静默的站了一瞬,才乏累的开口,似乎打不起什么精神,缓慢的说道:“不用了,朕去颐宁宫瞧瞧太后。”
尹航看着皇帝憔悴瘦削的下颌,随他走了半晌,忍不住小声说道:“皇上若是不落忍,就恕了元……恕了云氏从冷宫出来吧。”
霍延泓身形一滞,刀削一般的俊朗眉峰紧紧拧成一团。却没立时与尹航说话,而是快步的往殿外走。等走到殿外,忽然一顿,回身瞧着跟在身后的尹航。眼眸中带着阴霾,其中还有流转的怒气。看的尹航大惊失色,立时跪地。
紫金的盘龙常服被拢在阴影里,十分的晦暗,霍延泓逆着宫灯的光亮矗立,让人瞧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情。只听他声音幽沉冷冽的说道:“朕必然能抹去那么一个不值的人,彻彻底底的。”他说完话,拂袖而去。
尹航没得允,便也不敢起身,只得跪在太极殿的台阶上,瞧着皇帝远去的背影,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天授五年的四月初,春风吹绿了太液池的两岸。杨柳依依,抽了鹅黄的嫩芽葳蕤繁茂,如坠地的云霞。熏风一过,摇曳生姿。鲜花吐芳,端的是缤纷色彩,艳丽怡人。
云千雪坐在冷宫的石凳上,见宫墙外的柳树枝,如千万条碧绿的宫绦一般,袅袅婷婷的被风吹进宫墙里,随着那春风而来的,是一段清朗悦耳的歌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一群女子软软甜甜的声音,其中掺着些吴地口音。似是出谷的黄莺,透着婉转柔媚的气息。
绿竹敲打着晒在院子里的棉被,将将盖住了宫墙外的歌声。
“这冷宫边儿上一向无人,怎么会有歌声?”云千雪眉心微蹙,轻轻的问绿竹。
绿竹想了想,道:“奴婢听着,好像是从永巷那边传过来的。”她说着,微微语顿,小心的打量着云千雪的神情,缓声道:“应该是、刚入宫的秀女吧?”
云千雪心中一跳,沉沉的呼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站起,转身进了屋子。
冷宫的厢房常年阴湿,常常让云千雪觉着这屋子里的一切东西,连同着她自己都已经发霉了。
窗外阳光极静谧晴好,倒是越发显得她心绪烦乱。便索性,将屋子里的经书一道拿出去晾晒。绿竹做完手头的活儿,也来帮着云千雪。
主仆二人正闲闲的叙着话,便瞧见自墙头的另一边,飘然而下一只明艳的鸳鸯风筝。断了线,直接坠在了云千雪的院子里。
绿竹正预备去捡,却瞧见一个宫女装束的女子,她俯身,伸出白皙素净的手拾起那风筝。
云千雪自入冷宫之后,除去钱姑姑与翠月并着几个常跟着她们的太监之外,还未见过寻常的宫人。这宫女生的白皙文静,一双杏目很有韵致。静静的拿着那风筝走过来,浑身上下都透着空谷幽兰的气质。
宫女上前两步,恭敬的福了福身道:“奴婢是新来冷宫的李香薷,这风筝,该是新晋入宫的秀女放出来的。”
云千雪已是庶人,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恭谨的对待过。她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李香薷,那种沉稳恬淡如芝如兰的气质,为这个寻常的宫女,罩上了一层清冷而难以明说的神秘感。
这时间院子外吵嚷了起来,很快,两个身着明丽宫装的女子从院子外进来。跟着她们的是冷宫的守卫,其中为首的一人瞧见李香薷手里的风筝,咯的一声娇笑出来,指着那风筝转头与跟着进门的侍卫道:“我没有匡你吧!你瞧,那是不是风筝……”她说着,抬头去看李香薷。顷刻,那清朗的笑意,在瞧见李香薷幽兰一般恬静的脸孔时,竟是愣了一愣。
云千雪静静的坐在一边瞧着,从那秀女的脸上,抓住了一丝惊诧、甚至在转瞬即逝的尴尬中,还有几分惶恐的意味。但是很快的,那秀女若无其事的一笑。秀气的黛眉一扬,带着些高傲道:“这是我的风筝,你还给我。”
李香薷也是陷入了一瞬间的怔忪中,听见她说话也没动弹。跟在那秀女身后的另一人,有些怯怯的拉了拉她的衣角,抱怨道:“我就说过,这风筝咱们不要了。你偏偏要进来寻,咱们快走吧青黛,这冷宫,又阴又冷的。”她话落,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落在静坐的云千雪身上,缩了缩脖子,道:“快走吧!”
“两位小主安康,这风筝还给两位小主。平日里还是别往冷宫这边来的好,擅自进冷宫,是不合规矩的事儿呢!”李香薷恭敬的一笑,极是善意的提醒她二人。
那被唤作青黛的女子快步的进前,从李香薷的手里夺回风筝,似乎十分心急要离开这里的样子。另外一秀女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天真无邪的一笑,“是,我们听姑姑说,冷宫附近鲜少有人走动。在储秀宫闷得不行,才想往这边来走走,下一次不会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沈青黛拉着飞快的出了冷宫。这三人一言一语,似乎都没有瞧见云千雪一般。待两个“不速之客”离开后,李香薷才回身,对着云千雪与绿竹两人笑了笑,道:“翠月姐姐说绿竹姑娘上一回画的花样子极好,今儿个让奴婢过来,请绿竹姑娘去一趟钱姑姑那边,描画几个花样子。”
绿竹听了她的来意,神色有些凝重。连云千雪,也在细细的思虑,没有立刻开口答她。
李香薷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面上流露出为难的神情道:“不会耽误绿竹姑娘很久的,去一去便回,不过是画一个花样子。若是,若是……”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云千雪,思虑了半天,才迟疑的说道:“若是小主不放心,是奴婢来接绿竹姑娘走,必定再安安稳稳的送绿竹姑娘回来。”
云千雪微微沉吟,觉着今日翠月与钱姑姑必定有另外一番打算。当即含笑点头,回身小声的叮嘱绿竹道:“你且去吧,一会儿小回子打了水回来,我立刻让他去那里等着你。若是有什么,万万不可硬拼,先敷衍过去,保全自己最要紧。”
绿竹连连颔首,却又放心不下云千雪,“谁知道她们要分开主子和奴婢,是在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呢。奴婢还是让小回子守在主子身边,她们不会针对奴婢,奴婢自己小心一些便是了。”
云千雪替绿竹将衣襟前的棉絮拂去,低低的“嗯”了一声,道:“去吧,不过是一幅花样子罢了,也不费什么功夫,你快去快回便是。”
绿竹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道了声是。那李香薷临走,也朝着云千雪福了福,虽未多说什么。可样子,却是难得的恭顺尊敬,不敢僭越。
云千雪瞧着李香薷袅袅婷婷的背影,方才她与那被唤作青黛的秀女之间的神色,就又浮现在了云千雪的眼前,她笃定,这两个姑娘之间有着什么不可明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