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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晚提着食盒走去正院,站在院子门口探头看了一眼,无数碎小的木屑跟雪籽一样在整个院子里飘。她没往里走,站在院子门口扬声喊:“吃饭啦!”
院子里锯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响,公输子嘉背对着她,没听到。
絮晚只能掩住鼻子跨过门槛往里走,公输子嘉正在锯木头,脑袋上绑着的那块用来擦汗的头巾差不多湿透了,满身都沾着木屑子。几根一丈多高的木柱竖立在墙角,还没上色,听他说这是要做横梁的木头。
絮晚叹口气,拿水湿了手帕给他擦把脸。
“别擦了,一会儿又是满身土。”公输子嘉忙放下锯子拉她出了院子,“你怀着身孕呢,我这地方又脏,别过来了啊。你要是想看,就站院子外头瞧瞧。”
絮晚撑着他的手慢慢坐在小亭里,打开食盒摆好菜,小声埋怨道:“都说让你别做了,你都折腾两年了还没弄好,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公输子嘉摇摇头:“我身为一个木匠,让自家媳妇住在别人盖的房子里,这是对我的侮辱。”
两年前就买下了这座宅子,那时公输子嘉刚到了工部,还没做出什么成绩来,没攒下多少银子。好在公主给絮晚带的嫁妆丰厚,两人就买了这间小宅子。
他俩两年前就搬了进来,可至今仍住在客院里。
原先的主屋被他拆了,公输子嘉打定主意要自己亲手盖一个屋子,画图纸、买材料、锯木头……样样都不假手于人。他虽是个巧匠,却从来没盖过房子,两年来跟着几个老师傅边学边做,如今总算是把地基已经打好了。
公输子嘉回头瞅瞅院子里的地基,脸上一片温情脉脉,“媳妇你放心,再过一个月就能盖好了。半年工夫散散味,等你生了娃正好能住进来。”
为什么身为一个木匠就得亲手盖屋子?絮晚理解不了他的执念,也听不明白他的这套道理。不过看他是真的喜欢鼓捣这个,住在客院也不觉得有什么。
等到一个月后主屋终于盖好了,絮晚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费了两年功夫。
屋子里铺着木地板,地板底下有条烟道,连通着后院一个小小的火房。冬天天冷了,就在火房里头烧炭,暖和的烟气顺着地下烟道在地板底下走一遭,整间屋子都会温暖起来。
絮晚知道宫里头好些宫殿取暖用的就是这法子,却没想到他自己也折腾出来了。不光如此,每天打水十分省力,如厕也方便了不少。
虽说方便了好多事,可也有更多不方便的慢慢显了出来。
这日絮晚起身的时候天已大亮,床上已经没了人,絮晚不用想也知道公输子嘉又去鼓捣那些木头了。
他身为鲁班后人,其实并没有一个正经师父,幼年时父母双亡,这一手巧活都是从祖上留下的古籍里头学会的。公输子嘉在工部任职三年,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一手机关术。可在工部有诸多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回了家就爱折腾。
别人爱作诗作画,他最爱的就是锯木头,每天天刚亮就在院子里咯吱咯吱锯木头,下午钻研些小玩意。有时候他接了工部的活,整个前院堆得满满当当全是木头和铜铁,连个落脚的地儿都难找。
絮晚醒了醒神,起身端着盆想出门打水洗漱。房门是关着的,上头有个机关锁,没人进出的时候这门就会自动合上。那个机关锁是精钢制成,只有一只巴掌大小,看着也不知很复杂,真开门的时候才闹心。
絮晚折腾了一刻钟也没把门打开,啪啪啪拍门,“公输子嘉!你给我把门打开!”
“来了!”外头一阵响动,从门缝里探进一根细长的铁丝来。明明公输子嘉站在屋外头,却仿佛生了一双能透视的眼睛,铁丝伸进锁里转了几圈,轻轻巧巧就把门给开了。
公输子嘉笑道:“媳妇你又忘了咋开门了?”
絮晚冷着脸没说话,绕过他出门去了,这房门诡得很,开门的方式每天都不同,今天是这种,明天就变成了那种,总共有五种花样。
一个月她总有十来天是自己开不了门的,有些时候她起得晚,公输子嘉早早去上朝了,那就得在屋子里干等两个时辰,叫丫鬟从窗户口递进饭来。
“媳妇你咋生气了?”公输子嘉拍拍身上的铁屑,屁颠屁颠追上来。
絮晚气道:“不光是那门,我开个窗户还得解个锁!”
公输子嘉委屈地咕哝:“开窗就是个简单的五环密锁,那五个字你不是记住了嘛……”
絮晚更气:“上回咱家屋顶漏了,我找个泥匠师傅来修。人家师傅刚踩上房顶,三支淬了迷药的箭矢就从人家脸边擦过去了!我赔了二两银子,那师傅还是黑着脸的。换谁谁不气啊!人家来修个房顶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她自己读书少,以前见到聪明人总会高看两眼,如今却恨不得一铜盆砸他脑袋上,砸傻了才好。
公输子嘉摸摸她冷着的小脸,笑道:“下回你等我回来修,房顶漏了桌子断腿了床塌了都等我来修,外头的师傅做不来的。”
“你在园子里弄那么多机关有什么用?显摆你能耐是吧?”絮晚气不打一处来:“我在咱自己家里头还得记路!东三步西五步的,走错了就得掉坑里!”
公输子嘉挠挠头,“这不是能防贼嘛,上个月我那同僚,就那瑞大人家里头不就被小贼光顾了!”
明白这是他的爱好,絮晚也不愿想方设法叫他去改,只能自己记那些机关了。
午后的絮晚正在纳鞋垫,明明她家如今的家底想买两箱鞋垫都不是事了,公输子嘉却独独喜欢她亲手做的。以前絮晚以为是因为他以前穷惯了,生活节俭,鞋垫若非穿破了绝对舍不得扔,后来才知道他只喜欢自己做的。
眼底刚染上暖意,又听到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冲进了院门,公输子嘉扯着嗓子叫唤:“媳妇!媳妇!你总说我那机关没用,你瞧瞧这是什么!我抓到贼啦!!!”
絮晚把针线放回奁子里,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好累。
那小贼吃了几天牢饭出来以后,心说这宅子机关如此严密,家中定藏有万贯家财,只是为了财不露白才住外表这么朴素的宅子。
那小贼自己吃了亏心中不忿,把这消息传给了同为贼的同僚,从那以后絮晚家里抓到的贼就越来越多了。公输子嘉每回都把人拿了交去官府,得二两赏银,凑够二十个贼之后,官府还赏了一块匾下来,上头四个字——“抓贼有道”。
公输子嘉傻乐了三天,回头把那牌匾大喇喇挂在门口,不知打了多少神偷的脸。
絮晚扶额唏嘘:人说三十而立,他今年就三十了也没见他立起来。大概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几年来看他这么折腾,也不觉得烦了,反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
又过三年,他们的女儿长大了,公输子嘉做了一屋子的新奇玩意逗她开心。好在小姑娘对公输子嘉的匠活一点都不敢兴趣,絮晚心中甚慰,要是女儿也整日一身木屑铁屑,她非得气出个好歹。
听着公输子嘉哀哀戚戚感慨后继无人,絮晚寻思着要不要给他收两个徒弟,或者生个儿子来继承衣钵。
他们的女儿也不知道跟了谁,胆子特别小,不敢一个人睡觉,头三年跟着爹娘一起睡,大床旁边放个小床。后来慢慢懂事了,她就跟着絮晚睡,絮晚和女儿睡一屋,公输子嘉自己找屋儿睡去。
整整三年,公输子嘉没有一个夜晚跟媳妇同床共枕过。想欢好的时候还得把女儿支开,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公输子嘉忍了三年,实在忍不了了。他仿着古籍上的记载弄了个留声机出来,绞尽脑汁做了一个木头版的假人,穿上衣服缝上假发,做成絮晚的模样,拿这个假人糊弄自己闺女。今夜就是头一回试。
夜色已深,絮晚站在女儿的屋子外心里头有点发慌,“如儿爱喝水,每每这个时辰就要起夜了。”话落她又想推门进屋去。
公输子嘉把她拉回来,压低声音振振有词道:“如儿都是六岁的大姑娘了,总不能还跟着娘睡。你前几年就说让她练练胆子,如此胆子没练出来,如儿反倒越来越胆小了,将来会被人笑话的。”
絮晚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只能按下心里的不忍,半信半疑问他:“你做的那假人能行吗?”
“跟你一个模样,跟你一个声音,能笑能眨眼能讲故事的,怎么不能成?”花了半年功夫才折腾出来,公输子嘉自然胸有成竹:“如儿又不是一定得你在身边,她听见你声音就能睡得着了。”
絮晚和公输子嘉在窗户外蹲了两个时辰,听到里屋睡着的如儿喊了一声“娘”,絮晚差点就应声了,被公输子嘉手快地捂住嘴。
絮晚定了定神,静观其变。
里屋的如儿醒了,喊了一声“娘”。那个木头假人坐在桌旁,离她三步远,只露了半张侧脸出来。桌上点着一支烛灯,光线昏暗之下看不出半点蹊跷,更显得栩栩如生。
听到这一声“娘”,那假人的声音和絮晚一样,只是因为留声机还不成熟,不能把絮晚提前录好的声音圆滑地回放,只能一字一顿应道:“现、在、是、子时正。如儿、快、睡、觉吧,娘、就、呆在、这儿。”
公输子嘉笑得弯了眼:“你看,我就说了没事的。”
“娘,我渴了。”如儿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等着喂水。
公输子嘉脸上的笑一僵,寻思着这假人还得加个倒水端水的功能。
木头假人的声音格格响起,听来有几分诡异:“如儿赶紧睡觉吧,明早还得去上学呢!”
如儿以为她没听清,又大点声说:“娘,我渴了。”
假人顿了一瞬,开口讲故事了:“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絮晚心道不好,屋里沉默了一瞬,随后便是女儿的一声大叫——“娘!有妖怪!!!”
……
公输子嘉抱着被子嘤嘤嘤,不能跟媳妇同床的第三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