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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边的义县。此时初初入冬,义县还没下过一场雪,天却一日比一日冷了。
大兴以政法文礼治国,文人能走的门路要比武人多多了。尤其新帝登基以来,朝中新老更替,一口气拔擢了近半数的新臣,其中多半都是寒门士子,更叫天下无数学子心驰神往。
义县虽说三面环山,经济不畅,却文风盛行,蕴含丰富,大兴好几位状元郎都出在此处。
九月桂榜飘香,中了举的学子过了年便要上京赶考了,故而都趁着年底这两月临阵磨枪。
城西有一座百篇诗馆,这诗馆原本是百年前一位儒商为选婿所建的,取的是斗酒百篇的洒脱豪迈之意。百年来好些文人汇在此处作诗赏画,慢慢地成了个交朋会友的雅处。
百篇诗馆每五日就会有一场诗会,每回的诗会都十分热闹,义县的一半文人都要来,夺了魁的自然是无限风光。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俗人也总爱来看个热闹。
可这几年来,来这百篇诗馆的不光是义县学子,周边各城也常有学子闻风而来,甚至南边有些先生也会不远千里地来到义县,拉下|身段跟一群学子斗诗辩文。也从没人会怪这些先达欺负后辈,反倒更觉得热闹。
这诗会越来越火热,并非是因为义县的学子声名远扬,而是因为一位先生。
百篇诗馆后边有一座鹤鸣楼,几年前刚刚落成,里头有一位先生远近闻名,每回诗会的前三名都可入内得他指点迷津。听人说,那先生不过而立之年,却经史子集、六艺术数、诗词歌赋、野史传奇样样通晓八|九。从治国理政到民间百态,通通都有独到见解。
刚传出讯的时候有不少文人嗤之以鼻,自古便有文人相轻的说法,好些文人听得这传言,觉得说得太玄乎。以往的先生哪个不是有真墨水的?又有哪个敢说自己通晓百事?吹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上门砸场子的不在少数,本想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先生丢个大丑,来了一试,却无一不自惭形秽。平生头一回知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什么感受。
慢慢地,敢质疑先生文才的越来越少。先生偶尔传出的几首诗文更是惹得无数学子争相传抄,整个义县纸缺而贵。
周边各城的学子闻风而来,豪掷千金的有,身无分文的也有,那位先生也浑不在意。久而久之得了个雅号,谓之鹤鸣居士,取自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当得上当世大才。
今日百篇诗会的头三甲在鹤鸣楼里呆了一个时辰,三位年轻学子跪坐在摆放规整的筵席上,个个腰板挺直。临别之际都两腿发麻,不由咧了咧嘴,又不想在先生面前丢了丑,只能撑着身子慢慢起身。
先生恍若不觉,也没有开口调侃,三人这才释怀了些。腿麻一时动弹不得,一位年纪最轻的学子心中忽然生出好奇,忍不住问:“学生唐突,敢问先生是哪一年的状元?”
闻得此话,坐在上首的先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出身草野,连院试都未曾考过。”
院试是科举的入门资格,中者便是秀才,唯有考过了院试才能参加之后的乡试、会试。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秀才止步于举人,又有多少举人考了一辈子也没成贡士。而能亲眼见到皇帝的殿试,成了天下学子一辈子的念想。
才高八斗的先生竟然连秀才都不是!三人都是一惊,脱口问道:“先生没考过?”
先生反问了一句:“考那作甚?”
另一位学子也不由奇道:“先生既有如此大才,为何屈身在这小小县城中?没得埋没了自己。”
先生静静笑了,也不答他的话。转眼回眸间流光溢彩,直叫人看呆了去。
最先问话的那人还想再问,却被同窗扯了扯袖子,他那同窗脸上虽有不解,却还是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学生唐突了,我三人定会为先生守得秘密。”
先生唇畔笑容更深,挥挥手叫他们离开了。
帘后转出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看他神情中似有疲惫,忍不住嗔道:“说好了每回一个时辰,你倒好,又给加了两刻钟。”话虽如此说,人却走到他身前给他揉眉心。
容璟邰闻声转过头来,眼前一片茫白,只能瞧得见一个虚虚的影子,不由伸手轻轻搭在她小臂上,这小小的碰触才能叫他心安。听了这话便答:“以往多年,我极少见到这般勤奋好学的,虽资质拙劣,倒也鲜活,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义县与京城之间只隔着两座城,当初留在这儿是为了治眼。结果神医开的药还没喝完,成雅风就查出了身孕,故而两人一直没离开,生下了孩子更不好走,就在这个小县城生了根。
原先护送他们至此的十几名暗卫陆续在义县安顿了下来,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天大地大何处皆可为家。
容璟邰刚开始置办这鹤鸣楼的时候,不过是想着日日讲学赚个吃喝穿用,后来常有学子一掷千金,会试高中的学子归乡时也会备上厚礼,就再没缺过银子。
前两年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京城也有新臣微服来过义县。大概是想要吸纳民间饱学之士入朝为官的,悄无声息地来,容璟邰身边的暗卫刚察觉对方踪迹,前来探访的人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此后再没来过。
经过几年调养,他的眼睛好了许多,原先一点光都瞧不见,如今能瞧得见虚影了。再加上向来心思细致,在这义县住了六年,知道他是个半瞎的却没几个。
想起最后那人的话,成雅风忍俊不禁:“敢情他们是怕你没考过科举的事被人知道了,会于你名声有损。”
“我明明是实话实说。”容璟邰轻哼一声:“没考过科举有什么可丢人的,当他们的先生绰绰有余了。”
听不到她说话,容璟邰蹙了眉尖,以为她真的希望自己考科举,为难说:“你想做什么我都能试试看,状元夫人是真的不成。”
成雅风笑意更明媚,“王妃我都舍了去,也不差这么个状元夫人。”
容璟邰这才笑开。
曾经美食华服也意难平,如今落到此般田地,他竟觉得安心。再不用装出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再不必困守在母妃惨死的仇恨中不得安眠,再不必绞尽脑汁的算计,也不必再与他们一家有半点牵扯。
连姓氏都能改,改成什么都随自己喜欢,即便是无名无姓被别人喊一声“鹤鸣先生”,也比以前听着别人喊“王爷”要开怀。
做了二十年的噩梦,不知从何时开始再没做过。偶尔梦到母妃,她也是一脸温婉笑意,隔着如江南烟雨一般的濛濛水雾,笑盈盈看着他。
又有一个男娃掀了帘子,如一阵旋风一般呼啦啦跑出来,大声喊:“爹娘!该用午膳了,孩儿摆好碗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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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吹得廊下灯笼呼呼地响,屋子里却暖得犹如春日。
红绡帐暖,他缓缓停下动作,盯着她细细打量半晌,齿间扣着她薄薄的耳垂轻噬,含糊不清地问:“你……是不是点了灯?”
成雅风正是浑浑噩噩,凝神细细想了两遍才听明白:“是啊,怎么了?”
朦朦胧胧之际,容璟邰忽的笑了,唇角上扬,瞧得她心神一荡。他以手指沿着她的眉眼描画,极细致的,沿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漂亮的眉眼、微微皱着的鼻尖、咬出浅浅牙印的唇慢慢摩挲。
成雅风心里发酸,抓着他的小臂不让他再动作。自六年前他失明以后,常常做这个动作,时不时就要把她整张脸摸上一遍,像是怕印象不够深刻,怕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
就连睿儿每一回写的大字他都留着,留着将来能看见的时候细细看。
睿儿写字也是用了心的,写出来的大字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小小年纪便腕力惊人,就为自己写出来的字能让父亲摸得到。
怔怔走神之际,他伸手摸上她软软的耳垂,似有些犹豫,低声说:“我似乎……能瞧得见光了。”
炭火炉子噼啪作响,成雅风微张着唇,似乎没有听清。
他慢腾腾地眨了眨眼睛,又慢慢重复了一遍:“我……好像能看得到你了。”
两人一宿没睡,点亮了几十根烛火,把屋子里所有家具摆设都看了好几遍。成雅风指着一样物件问他:“这是什么?”
“喜鹊登枝镇纸,栗色的,一手长,是睿儿去年岁考得了头名的奖励。”
“那这个呢?”她又问。
“苏绣四君子桌屏,你亲手绣的,歪歪扭扭,勉强能入眼。”见她兴致勃勃还要再指别的物件让他辨认,容璟邰忙拦住她,这回不用摸索,一下子便抓住了她的手,他定定看着她,“我真的能瞧见了,不是骗你的。”
窗外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大概是下起了雪,赤脚踩在地上有些冷,他打横抱起她,绕过地上家具抱她回床上。
手背忽然贴上了一片温热,容璟邰抬眼去看,眼前光亮一片,她脸上明媚的笑几年不曾得见,叫人心里发暖。
上天给了他这么多苦难,到底还是仁慈了一回,姑且算他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