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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傍晚,承熹端坐在太师椅上,整张脸青青白白。全家人都在劝,生怕她气得狠了,却没人知道她是在怕,满手汗湿,声音都有点抖。
“小郡主和郡王呢?”
跪在下头的两个小太监苦着脸说:“奴才二人一直在太学院外边等着,就没瞅见哪个孩子从里头出来啊!直到晌午,太傅来人说两位小主子今儿个没去上课,奴才二人赶紧去找了冯公公,所有宫门问了一圈,才知道两位小主子上午从西华门出宫去了。”
江家大嫂忙劝道:“弟妹莫着急,弟弟晌午就出去找了,算着时辰也该找着了。”
“子淮和子溪虽贪玩,却都是机灵的孩子,不会被别人欺负的。”皓儿也跟着劝。
承熹揉揉眉心,一时只觉自己老了十岁。
江家有个商队,每年只跑四趟商,一趟分三波路线,其一走江南,其一走西边,最后一条北上。
往江南走的葛镖头今日意气风发地出了门,刚上路没多久就发现车上多出来两个孩子,一时傻了眼。那个女娃甜甜喊了一声“葛叔”,递给他一封信道:“我爹让我和弟弟跟着上路,去江南玩一趟。”
葛镖头心知不好,他身为江家商队的镖头,这两孩子也是见过几回的。平日几个主子看护得紧,怎么会容他们跟着商队下江南?当下便觉事有蹊跷,不敢大意。
他假装看了看那信,实则根本没过眼,趁两孩子不注意赶紧派了个人回江家问问。刚一扭头,又看见两孩子爬到镖车上去了,拔下车上插着的两根写着“镖”字的旌旗呼啦啦的甩,扯着嗓子叫唤:“江南,我来也!”
瞧见路旁百姓卯着劲叫好,葛镖头心中只觉无力:这哪里像郡主和郡王,简直像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忙喊了一声:“小祖宗哎,你们怎么上去了!”
镖车那么高,行走途中又摇摇晃晃的,那女娃闻声一回头,差点栽下镖车。葛镖头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飞身上前把两人抱下来。
一路压着速度行,总算在出城门前等着了人。
“停车!”葛镖头远远听见二少爷的喝声,当下松了一口气,忙把两尊瘟神送到江俨手里,苦哈哈道:“二少爷,两位小主子是自己跟上来的,真不是我蛊惑的。”
江俨冷冷淡淡瞥他一眼,心头火盛,勉强跟他道了别,夹着两个小兔崽子上了马车。
做弟弟的子淮知道事情败露,一声没敢吭,当姐姐的子溪一路哭嚎:“爹我们错了!你别让娘打我们啊!”一路在江俨耳边嚷嚷,江俨被她震得脑仁疼,冷着脸一言不发。
到了江家门口,江俨把两个孩子抱下马车,一胳膊底下挟着一个往后院跑。这姿势虽难看,他手上力道却极稳,丝毫不显颠簸。
“爹爹,你为什么不抱着我们呀?”年纪最小的子淮问。当姐姐的子溪比他早出生一刻钟,扁着嘴答:“娘要是看到爹爹抱着我们会不高兴的。我们越委屈,娘越心软。”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说:“爹爹,我能不能先回房换一条厚棉裤?万一娘亲打我屁股怎么办?”
江俨冷哼一声,找了一天连饭都没顾上吃,心里的火气都被这两个小兔崽子磨没了,冷声道:“你娘力气小,我来打,你穿五条裤子也没用!”
子溪哀嚎一声:“先挨打,晚上还得罚跪罚抄,明天太傅还得打手板,爹我可是你亲闺女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江俨深深吸了口气,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一颗因为气怒而冷硬的心当下软了一半。跟一个小厮问了问,知道爹娘和公主几个都在正厅,江俨就心道不好,这简直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轻手轻脚进了正厅的门,就听公主一声冷喝:“去哪儿了!给我跪下!”
江俨心里一咯噔,公主一向训孩子都是在自己屋里,从不在人前训。可现在正厅里这么多人,丫鬟都没退下,公主就开始训了,想来真的是气得狠了。
子淮和子溪异口同声喊了声:“娘!”仰着脸可怜兮兮地看她。
江夫人忙着劝:“承熹哎,俩孩子都跑了一天了,先让孩子吃口饭再训吧啊!”
“都别拦着,他俩都敢离家出走了!还吃什么饭!给我跪下!”
先是跪下,下一步怕是就要请家法了。江俨赶紧把两个孩子抱到自己身后护着,自己屈膝跪下了:“我跪我跪!”
“江俨!”公主怒斥,江俨赶紧哎了一声。
“你又惯着他俩!”承熹把手中吃了一半的苹果劈头砸他脸上,平时都是把苹果切成块放果盘里头插好签她才吃的,今日连削皮都忘了。
江俨怎么会被这么粗浅的暗器砸到?伸手一接就接住了,见公主气得走出了门,不由叹了口气,小声跟丫鬟说:“先呈膳吧。”
承熹还没走远,耳朵尖,又是一声冷喝:“吃什么吃!一起跪着!”
子淮和子溪各自含着一泡眼泪跪下了。
父子三跪在一块的身影可怜极了。正厅里的江夫人和江大爷面面相觑,苦口婆心说了几句,不忍心看儿孙一起出糗,跟江大嫂一起离开了,旁的丫鬟嬷嬷也没敢留下。
“皓儿,”江俨忙说:“你快去劝劝你娘,别让她气着了。”皓儿欲言又止,也不知怎么说好,只好跟上去了。
江俨默默跪着,把公主剩了一半的苹果啃干净。俩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子淮小声说:“爹,我饿了。”
“我也饿了。”
江俨叹口气,端来盘子里的点心给俩人垫了垫肚子。先前还气得不行,这时看他俩又觉得心疼,低声说:“怎么就不懂事呢?你娘身子不好,受不得气。”
子溪委屈兮兮地说:“可我和弟弟留了信了,信就在马车里呢。”
江俨瞪她一眼:“留一封信你俩就敢出城!”
“可我和弟弟想去江南呀!”子溪眼泪在眼里打转:“哥哥去年就去过了。”
去年国舅爷家里的两个嫡子去了一趟江南,本来想把三个孩子都带上,然而子淮和子溪年纪太小,不敢让他们走那么远,只有皓儿跟着去了。一年多过去了,他俩还对江南念念不忘。
跪了两刻钟,子溪换了个蹲姿,疼得龇牙咧嘴:“爹我腿麻了。”
“哪儿麻了?”江俨又得给他俩揉腿。
又过一会儿,皓儿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了。子淮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喊了一声“哥哥真好”就扑上去了,掀开里头才知又是两盒点心。
“这是我偷偷拿来的,可没热食,凑合着垫垫肚子吧。”说罢,皓儿也跪下了。子溪眨了眨眼,好奇问:“哥哥,你怎么也跪着?”
皓儿嚼着一块食之无味的点心,轻轻在她脑袋上敲了两下:“还不是给你俩说好话,娘也生我气了,把我撵出来了。”
几个人齐齐叹了口气。
灯火通明的正厅里齐齐跪了四个主子,门又没关上,路过的几个下人都有心偷渡点吃食进来,却到底不敢违背公主的意思。
知道几个孩子爱面子,江俨起身把门关上,又回来跪着。
没过一会儿,红素便奉命来喊他们起身了。见三个小主子和驸马脸上都是惴惴不安的表情,红素忍不住发笑:“公主卡着西洋表数了半个时辰就让奴婢喊几位主子起身,她舍不得你们跪的。”
江俨和皓儿对视一眼,各自舒了口气,子淮和子溪也人小鬼大地跟着舒了口气。
吃过饭,子淮和子溪就困得睡着了,皓儿却留在外屋,点起了一盏灯。他刚满十三岁,已是个长身玉立的小少年,烛光下更显眉眼姣好,温润如玉。
“怎么还不走?”江俨问他。
皓儿笑笑:“这回娘罚他们抄三十遍,赶明儿他俩醒了又得去太学院,哪儿能写得完?”
“你娘那么聪明,你的字哪能糊弄过去?抄不完慢慢抄就是了。”江俨推着皓儿把他往门外推。皓儿无奈地喊了一声“爹”,见江俨固执,只好熄灯走了。
里屋躺在床上的子溪睁开眼,捂着嘴咕叽咕叽笑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笑得像一道月牙,翻了个身陷入梦乡。
江俨匆匆扒了两口饭,回屋时开门的声音极轻,怕公主已经睡下了,转眼却见公主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翻。这书已经很破旧了,即便是公主这么爱书的人,书的边角都泛了黄。
他上前一瞅,不用看书封,略略看了几个字,便知是本朝一位以孝治家的大贤所书。在那大贤膝下长大的三代子孙各个成器,仁义礼智信样样都有,除了为人古板一些,再挑不出别的毛病来。
公主把这本书看了好几年,光是注解和心得就写了一沓厚。平日里时常给几个孩子念叨,江俨都快要背下来了。
“公主?”
承熹淡淡嗯了一声。
公主一个眼神都不给他,江俨有点怵。他和公主很少有争执,每回都是因为孩子的事。
别人家大多是慈母严父,他们家掉了个个儿。每回孩子们犯了错事都是江俨最受罪,他跟着劝两句,公主就能好几天不搭理他,有时连床都不让他上,江俨只能苦逼呵呵地打地铺窝一宿。
简直是典型的夫纲不振。可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挨打,即便是最懂事的皓儿偶尔挨训,他也会帮着劝两句。
他在书桌旁站了好一会儿,公主还是不理他,翻书的动作却停了好一会儿,摆明了也在走神。江俨小心翼翼把双手放她肩膀上给她揉肩,低声安抚:“别气了,孩子们知错了,道理他们都明白。”
“都吃饭去了?”承熹问他。
江俨叹口气,想着法让她心软,便说:“都哭得眼泪汪汪的,吃了两块点心就睡着了,没吃饭。”
承熹冷着脸哼了一声,吩咐丫鬟让厨房备好热汤面,呆会儿叫俩孩子起来吃饭。
还不是心软?江俨眼中闪过笑意,又说:“虽说子淮和子溪淘气一点,可再挑不出什么不好的。懂事,孝顺,脑子又活泛,太傅还老是夸他俩。他俩淘气归淘气,可从没做过什么坏事,是吧?”
“你还给他们说好话!”承熹拍了下桌子,把自己手拍疼了,不由轻嘶了一声,“他们居然敢自己出城,若不是你去得早,早就出了城门了。”
江俨把她手心摊开给她揉手,忍不住夸夸自己孩子:“有计划有胆子,又是跟着熟人上路,身上还带了银子,这不是挺机灵嘛?我小时候都没他俩聪明。”
承熹怒目而视,在他身上扭了两把,又冷声道:“骄纵放肆,越来越没规矩!”
“尤其是子溪,上回还把她的小同窗偷偷领回家来了,没跟咱们知会一声。人家家里人急得满京城找孩子,人牙子都抓了几十个,结果在咱们府找着了!”
“你说她请别家孩子上门作客,我哪回拘着她了?非得这么偷偷摸摸来!我还得拿着礼上门给人赔不是,脸都丢干净了!”
江俨忍不住笑出了声,被公主瞪了一眼忙憋了回去。那回子溪领着帝师明大人的嫡孙一齐逃课了,明家家教甚严,那孩子怕回去挨罚,就在府里留了一宿。
子溪和子淮还把他们几个大人瞒得死死的,让那孩子在小佛堂里睡了一宿。小佛堂里乌漆抹黑的,若不是那孩子呆着害怕自己跑了出来,他们还不知道府里头多了个人。
江俨给她揉心口顺气,叹口气说:“你也不能老凶她,你得跟她好好说,罚跪罚抄哪回真有用了?”
承熹瞪大眼:“我对她还不好?她跟你学功夫我允了;她把祖父最喜欢的那个花瓶弄碎了,我也没怎么训她,只让她跟祖父认了错。以前她做错了事我哪回不是好好说的?哪回有用了?”
她这个做娘亲的从来都是谨言慎行言传身教,偏偏教出个混世魔王,带着弟弟天天折腾。养了皓儿十几年操的心也不如给他俩一年操的心多。
察觉这个问题无解,江俨铺好床,抱着她上床躺好,温声道:“慢慢来,子淮和子溪还不到六岁,再过两年就会懂事了。”
承熹又有点委屈:“你们都宠着他俩,父皇母后也是宠着,就我一人唱白脸。”
“那下回我跟你一起唱白脸?”江俨笑着在她额头印了个炸酱面味儿的吻,又被承熹推起来刷牙。
夜色已深,两人爱躺在床上夜谈的习惯多年未改。严肃讨论过孩子如何教育的问题,江俨总算把人哄好。
院子里的虫鸣声从半敞着的小轩窗传来,更显夜晚静谧。江俨盯着床帐走神半晌,忽的笑说:“以前,公主像天上的仙子。”
承熹忍俊不禁,趴在他怀里垂眸看他:“那如今呢?”
江俨揽着她的腰肢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亲得她面红耳赤乱了呼吸,这才闷笑:“如今……像我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