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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本是帝王读书理政寝居之所,只是这些年帝后恩爱,文宣帝每每宿在坤宁宫,白日到太和殿上朝,午后到御书房议事,养心殿几乎成了闲置。
东暖阁中,地上的金砖亮得能映出人影,没有一丝灰尘气。可多年空置,平日除了洒扫宫人再无人来,总觉得少了些人气。
皇后静静坐着,不由思绪跑远。
她还记得这地方,那时她年仅十六,猝不及防地被人领进了宫。领她入宫的嬷嬷问了许多叫人脸热的问题,任哪个姑娘听了这般唐突的问题都会心中着恼,她却不能显露出分毫,都得细致应对,万不可避而不答。
那嬷嬷反反复复交待了半个时辰:养心殿里头是金砖铺地,走上去的时候得极为小心,若不然便有铿然之声,会惹人笑话。
若是赐座不可推辞,却也不可露出欣喜的表情……
反反复复说了许多,好些皇后如今还记得。
便是在这里,头一回见他。
那时他方及冠,大约是因幼时不受父亲所喜,举手投足间虽有浑然天成的贵气,却仍是比不得他的几位兄长。
大约是未曾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不光贤良淑德,竟还有如此的好模样,一时有些局促,一连赐了两回茶。与她说话时温声细语,像是怕吓到她似的,仍未脱去少年稚气。
那时的她想起父亲对几个皇子的评语,说五皇子愚钝,倒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实在,一时竟笑出了声。
垂首静立的老嬷嬷脸上一白,忙给她使眼色。
他却勾唇笑了,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定定瞧着她,还微微红了脸。
次日,便接了先帝赐婚的圣旨。
这世间有多少缘分,是能一眼定终生的。
如今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养心殿这东暖阁中,除了黄琉璃窗上的彩饰花纹似乎变了模样,再瞧不出半点与过往不同的。
宫里的宫殿大多是这般,一草一木都不能轻易改动,也算是帝王家的规矩。
怔怔出神间,太医院的老院正被丫鬟领了来,一大把年纪了,跪下的时候动作有些僵,恭敬回道:“娘娘,此病名为厥心痛。陛下前年犯了心疾,也是因为如此。这病是富贵人才得的病,需安心静养,不可日夜操劳。”
皇后深深喘了口气,轻声问:“可有性命之忧?”
“若今后好生养着,平心静气,并无大碍。”那老太医微微抬了眼,小心揣摩着皇后的脸色,慢腾腾答:“只是说到底是还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皇后摆摆手,叫他退下了。心中有些发苦:她哪来的什么心药?她连自己的心病都医不好。
寝宫里,文宣帝正在床上小憩,睡得极浅,被外间宫人通传的声音扰醒,脑袋扭向门口,瞧见她缓步行来,一时眸中暖意大盛。
没一会儿,小太监呈上汤药,跪行到了皇后面前。文宣帝见皇后微一愣怔,似要推拒的模样,忙说:“今儿个此处没丫鬟。”
皇后瞅他一眼,文宣帝垂了眼,作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声音疲惫道:“朕身子乏,胳膊使不上劲。”
皇后又瞅一眼老魏公公,老魏公公想起那日陛下发怒的事,忙请辞告退:“老奴刚想起来,今儿个御用监的掌印说有事要报。”话落,文宣帝摆摆手,老魏公公便退下去了,还小声地合上了房门。
皇后见状,心中颇有些无奈,若不是他特意把人支开,怎么能身边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只好上前扶着文宣帝坐起身,接过小案上的药碗,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夏日天热,汤药凉得慢,热气熏得她长睫之上都沾了湿气。文宣帝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见她垂着眼轻轻吹拂匙中黑漆漆的药汁,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觉得不烫口了,才凑在他唇边。
文宣帝启唇喝下。
这么苦的汤药一口一口喝,倒不如一口气灌下来得畅快。就比如这汤药热烫烫的,也并非底下人不用心,而是文宣帝特意交待过的,只为汤药凉得慢一些,她就能多留一会儿。
浅浅一碗药足足喂了一刻钟,碗底的一口药最浓,也最苦,皇后知他习惯,把碗放下了。
“你这衣裳上的凤纹绣得不错,可是你身边哪个丫鬟绣的?”
皇后也不答,她的衣裳都是针工局做的,再由尚服局按例管着。身为中宫之主,即便是素衣常服,手帕香囊的小物件,也是有份例的,哪样不是出自针工局的手?又哪里需要多此一问?明显是没话找话。
文宣帝确实是没话找话,她每日只来两回,早一回晚一回,看着他喝完药,向老魏公公问两句话,再略略坐一会就走了。
文宣帝只能冥思苦想,每日想的都是今日能有什么事能绊住她的脚,让她多留一会。前日与她说了承昭的事,昨日与她说了承熹那面首的事,今日想来想去,也没想到该与她些说什么。
文宣帝心中有些发苦,明明他心中憋着千言万语,却大多是她不爱听的。她爱听的,除了承熹和承昭,大约也没有别的了。
“今日那厨子做了花雕醉鲈鱼,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
皇后静默不语,以往他如此说的时候,定会识趣地笑着接一句:“那臣妾定要好好尝尝。”如今却觉得面上有些僵,挤不出笑来。
“留下与我一起用晚膳,可好?”温热的大掌附在她的手上,皇后静静凝视了一会儿,应了好。
膳房早就被交待过了,这几日的食谱都是陛下亲点的,提前便准备好了。二人刚净了手,没一会儿就呈了膳上来。
文宣帝方才还说胳膊无力,这时却能伸长胳膊给她夹菜,筷子准头极好。
皇后细细瞧了瞧,见他不再是前两日手指微微打颤的模样,心中稍放心了些。也不说破,回礼一般给他盛了一碗汤。尝了尝那花雕酒酿的鲥鱼,果然滑嫩鲜美,厨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只有每年初夏的时候,这鲥鱼才最新鲜,吃到的时候也不觉得如何,顶多觉得味道不错,吃多了还觉得腻。吃不到的季节却总是心心念念惦记着。
此时的心情正与吃鲥鱼相同。以往多年,日日同榻而眠,他话多,自己却喜静,有时还觉得他有些烦。如今他搬到这养心殿中,她心中却有些放不下。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反倒心心念念惦记着。
用过膳,文宣帝又说想要出去走走。皇后亲手服侍他穿衣,瞧着与往日一般情意绵绵。
年轻的时候,她比文宣帝矮一个头,如今文宣帝老了,快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背也有些佝偻,以前一个头的距离,慢慢变成多半个头了。他却在她整理衣领的时候,仍是怕她累着,低下头来方便她动作。
养心殿里的园子不大。冬日时,满园子纵是有再多的常青树,也总有些许荒颓之意,如今已郁郁青青,瞧着就觉心中舒畅。
如今已是初伏天,白天闷得人喘不过气,屋子里隔两个时辰便要换一回冰,却也没什么大用。唯有傍晚之后凉风习习,是一天中最舒畅的时候。
面前是一整片淡紫色的花树,如今天暗得晚,傍晚时还有日光,瞧着仿佛飘渺雾气一般缀在枝头上。“合姝,你可还记得这片林子?那时我不明白,天底下多少好树种,你却偏偏爱这种。”
“这些年我瞧惯了,也觉得甚妙。”
皇后浅浅笑了,应了一声“臣妾记得”,眸中似有暖意,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这处原本是一片竹林,她不爱竹,独独喜欢蓝花楹,未及笄前在宫外见过一回,一直念念不忘。
闻得此事,文宣帝叫人从琼州千里迢迢引了种过来。工部懂风水的官员却说坤宁宫中的那片竹林与宫中别处连成风水格局,若是改动,会破了催旺祥瑞之气。
文宣帝索性把养心殿的竹林也改种了蓝花楹,如此一北一西斜斜相应,换了个风水相,那官员也不敢有二话。
好在京城在中原偏南,气候温暖,这片林子总算养活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已长到了一丈余高,需要仰着头去看。此时正是花期,单朵花娇怯怯的,也不如何显眼,串连成片便仿佛莹莹紫雾绽在枝头,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相对无言。文宣帝心中一叹,眨眼又恢复如常。
他前些年还有些不满,也有些疲惫,纵是一块寒冰,拿一颗滚烫的真心捂了这么多年,也该热乎了。可她却总是捂不热的模样。
文宣帝也偶尔会觉得累,只是瞧见那些个花枝招展的丫鬟,各个水灵灵的似能掐出水来,却总觉得不如她,连她微笑前眼角露出的几条浅纹都比不上。
老夫老妻处了多年,一起经的事多了,反倒觉得她这性子也有不少妙处。
他转念便又释然,如今这般也好,把事情都说了开,也清楚了她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到底是什么,总算不用再像前些年一般提心吊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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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宣帝整整半月未能上朝,由太子代为监国。如今病养得差不多了,初回上朝竟有要提前退位的意思。
群臣哗然,许多老臣更是大惊失色,言明太子尚未及冠,担不得如此大任。
文宣帝一意孤行,皇后劝了两句,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
最后还是承熹和承昭一连劝了两日,文宣帝这才打消念头,只说留待承昭及冠后再行商议。
更叫他欢喜的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