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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内一设器具应有尽有,数名素衣使女端上应季果蔬、酒壶酒盏,摆开案桌宴请来客。李笑寒居主位,左手旁立着绝尘。
赵洛寒、叶未央、沈傲及冷飞雪各自就坐,即刻便有使女斟酒奉茶。
“这次多亏沈大侠助我等斩获宋贼蔡京。”李笑寒微微一笑,举杯冲沈傲道,“这第一杯酒,我敬你。”
沈傲亦不谦让,仰头饮尽杯中酒。
冷飞雪对沈傲益发好奇,此人曾救过她,也坑过她,实难分辨敌友。此番他竟插手蔡京之事,却不知所为何故。
“这第二杯酒,要敬洛儿和郡主,”李笑寒笑语盈盈,“祝二位白首齐眉。”
赵洛寒深深看了她一眼,犹豫半晌才闷声喝酒。冷飞雪低着头,呷了一口酒,只觉苦涩烧喉。
“二位定是奇怪我怎活得好好的,”李笑寒道,“当日我欲以‘寒霜’之毒与洛儿同归于尽,不想被人从中破坏,将洛儿救离。嵬眻国师花了半年时间才将我救活,且替我找来驻颜回春之奇药,我终白发变青丝,找回了这身好皮囊。”
“你既未死,为何隐瞒?”冷飞雪不解道。
“我既狠心毒害洛儿,真心早已死去,自是不愿苟活于世,只不过得嵬眻国师多番劝解,我才决定隐姓埋名,了却残生。皇兄亦同意了我的请求,对外宣称我已亡故。”李笑寒道,“后来我方知道,原来郡主亦钟情洛儿。”
“那个不是我。”赵洛寒忽道。
李笑寒愣了一愣,道:“何意?”
赵洛寒道:“你下毒所害之人并非我。”他见李笑寒一脸诧异,又道:“几年前,在西夏国与你几度会面的‘赵洛寒’并非是我。”
冷飞雪脸一红,低声道:“公主,那是我易容乔装的……那时我尚以为轩主已离世,却又怕你伤心,才出此下策。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计较。在你病危之时,轩主虽身中剧毒,却暗中以内力替你疗伤。他、他心中仍是牵挂着你的。”说到“牵挂”二字,冷飞雪眼圈微微一红,心头蓦地一酸。
李笑寒沉吟良久,方道:“原来如此,那我更要多谢二位的‘良苦用心’了。”说着起身,徐徐走向赵、冷二人。
赵、冷亦起身,赵很自然地移步上前,将冷飞雪挡在身后。李笑寒见他如此,心头一涩,苦笑道:“你这是做甚么,她是我嫡亲侄女,我倒能拿她怎样?”
叶未央闻言挑了挑眉头,沈傲倒是毫不惊讶,默默饮酒吃菜。
冷飞雪正要绕过赵洛寒上前,却被赵抓住手腕,一把护在身边。又听赵洛寒道:“此生我欠你太多,亦知你不肯轻易原谅,可此事终究与旁人无干。”顿了顿,肃然道:“不妨痛快点,你究竟想如何?”
李笑寒并不看他,却对冷飞雪道:“听嵬眻国师道,郡主曾往‘大食国’寻人,不想你寻的便是洛儿。后来皇兄设计缉拿洛儿,却被他再次脱身,而你奉命往皇陵守孝,此后赴金国和亲。呵,如今的郡主早已是大金王妃,怎可背信弃义,同宋人交好?为免金人借故向我大夏发难,我等奉皇兄之命,送郡主返金。”
冷飞雪支吾道:“我、我如何也不会去金国的。”
“也行。”李笑寒答应得甚是爽快。她侧身拉过赵洛寒的手臂,道:“我不强迫你往金国,你却要答应一个条件。”
赵洛寒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手臂,微微拧眉。
“请公主明言。”冷飞雪道。
李笑寒倚靠在赵身旁,笑道:“将他借我三年。”
此言一出,赵洛寒抽出手臂,刻意同她拉开距离,正想说甚么,却听冷飞雪朗声道:“有借有还么?”
一句话说得叶未央、沈傲二人齐齐喷出口中酒水,赵洛寒更是额上青筋直冒。
“三年内,你与他不可见面,我同他朝夕相处,若他就此离不开我了,那便遂了我心意。倘若他仍钟情于你,三年期满,自是任由他去了。”李笑寒道。
沈傲轻笑一声,好整以暇看着冷飞雪。叶未央心中叹道:这小冷呆头呆脑,不会当真答应了她吧?赵洛寒心中亦甚是担心冷飞雪自作主张,忙以眼神威吓她。
谁亦不曾料想,那冷飞雪不假思索道:“行。”
“行你个呆子。”赵洛寒暗骂一声。
“洛儿似乎不愿意?”李笑寒笑道。
叶未央心想,废话,是个人都不愿意,放着心上人不理,却要同不相干之人过上个三年,想想也是何其煎熬。
赵洛寒淡淡道:“赵某劝公主一句,强求无益。”
“我等你数十年之久,你却连区区三年也不肯给我?”她黯然神伤,咬唇道,“赵洛寒,你倒还真对得起‘无耻负心’四字。”
赵洛寒脸色一沉,竟无言辩驳。当初虽非出于本意,但终究是自己害了她一生。
冷飞雪道:“公主莫要动怒,我答应你三年不见他便是。”叹了口气,又对赵洛寒道:“轩主,是你亏欠了她,终是要还的。我还年轻,不过三年罢了,等得起。”说完咧嘴一笑,竟是诀别时的强颜欢乐。
赵洛寒被她二人呛得无言以对。
沈傲笑道:“各位可否稍后再处理私事,请先结清了在下的赏金罢。”
李笑寒遂扬手命属下取百两金犒赏,道:“沈大侠,多谢!”
沈傲不推不让,接过赏金,起身便要告辞。走时忽道:“蔡氏父子臭名昭著,蔡京死不足惜,其子蔡攸却仍在逃。在下不妨卖个口乖,蔡攸此刻正图谋潜逃岭南,想必‘荣耀堂’对此有兴趣。”
李笑寒闻言一怔,此人怎会知晓“荣耀堂”之意图?
叶未央讥讽道:“蔡京父子虽其罪可诛,却如何也轮不到番邦外人插手。沈大侠身为宋人,却肯为区区赏金而献媚番邦,怎的当得起‘侠义’二字?”
沈傲哈哈一笑:“敢问在场各位,哪一人当得起‘侠义’二字?哪一个真配叫作‘大侠’?未央公子?赵轩主?还是‘荣耀堂’诸位死士?”顿了顿,看向冷飞雪:“倒是这小冷姑娘古道热肠,倒有几分侠义之风,只可惜爱错了人,终是落了个是非不分的骂名。”最后又看向叶未央,唇角勾起一抹笑:“抱歉,在下并非宋人。”
“你、你也是西夏人?”冷飞雪惊道。
沈傲笑道:“你可听过青唐唃厮啰家族?”
冷飞雪摇摇头。
沈傲又道:“唃厮啰家族曾在青唐建立王朝,共传四世五主,历时七十二年,最终亡于西夏人之手。”
“阁下同唃厮罗家族有何关系?”李笑寒挑眉问道。
沈傲道:“我便是唃厮罗家族仅存之血脉。”
赵洛寒闻言,心中一动,忽地清明了*分。
但听沈傲道:“二十多年前,宋相蔡京好大喜功,竭力主张开疆拓土,宋人于崇宁二年六月出兵河湟,次年四月攻占青唐。无奈之下,我的父亲溪赊巴撒只好带我逃投西夏。当年,他带了唃厮啰家族传世之宝‘月澜皂绢甲’入了西夏国境,不想此事被传了出去。父亲素闻西夏瑾王李乾方重情重义,是难得的真君子,便暗中联络瑾王,并约定若瑾王能出兵大宋,则将‘月澜皂绢甲’双手奉上。世人都知‘月澜皂绢’乃是刀枪不入之铠甲,实则其另有玄机,在此甲内藏有一幅藏宝图。相传汉朝名将霍去病大败匈奴所得之金银古玩尽数藏于关外,并将宝藏所在绘成地图缝在‘月澜皂绢甲’之内。父亲将此秘密告之,瑾王答应了,并让父亲在‘千愁谷’住下。父亲每日等瑾王消息,一连等了半个月也无音讯。我眼见着父亲按捺不住,却亦无计可施。事发当日,才入夜不久,父亲因偶感风寒,身子有些不适,只同我聊了几句,便要就寝,却见门外站了一个人影。那人戴着面具,声音佯作沙哑,道是要父亲交出‘月澜皂绢甲’。父亲自是不肯,那人一剑过来便取了父亲性命,并将我打晕在地。待我醒来后,发现父亲早已没了气息。而整个‘千愁谷’亦是尸殍满地,一夜之间,被屠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你也经历了那场变故。”冷飞雪凄然道。
“你我算同命相怜,”沈傲苦笑一声,“父亲死的那年我十二岁,我住在‘千愁谷’的那段日子,却也见过你的……”言及此处,他却再说不下去,看定冷飞雪,噤声良久。
冷飞雪疑道:“‘月澜皂绢甲’竟是沈大侠家传之宝?”当年赵洛寒赠予她时,却说是赵家之物。
“不错,那软甲确是我族传世之宝,可惜里头的‘藏宝图’已被歹人夺走。再说当年我侥幸逃出‘千愁谷’,得蒙一高人收养授艺,随他浪迹宋土,此后一直打探仇人下落。世人皆传言,‘千愁谷’之劫乃由宋夏两邦的江湖仇怨所致,或许家父只是不幸被殃及。养父亦劝我放下仇恨,一生恣意山水,落个逍遥自在。我听从养父之命,亦决定放弃复仇,可惜天不由人愿。”沈傲目光落在赵、叶二人身上,幽幽道,“姑苏‘富甲山庄’倒当得起‘富甲江南、名动天下’,多年前我偶然经过此庄,发现庄内家丁正搬运一尊紫玉弥勒佛法相。我自小常听家父提及唃厮罗家族的宝藏,中有紫玉弥勒,乃是绝世之宝。我亦不敢确定此物定是唃厮罗之密藏,故而常年留在‘富甲山庄’附近打探虚实,发现庄内外流进流出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且多运往宋廷。后来竟又发现‘月澜皂绢甲’在‘碧落轩’赵轩主手中。”
叶未央勾起唇角,笑道:“不才失礼了,承蒙沈大侠经年累月的照看。既已知‘月澜皂绢甲’在赵洛寒手里,何不找他麻烦?呃,是了,赵轩主天资卓绝,沈大侠也怕不是他的对手。”
“我亦想过夺取此甲,得宝藏地图以光复故国。可惜地图早被人捷足先登,夺来又有何用。且故国已不再,凭我一人之力,复国大业也只是一场梦罢了……对了,当年叶公子嫁祸并囚禁白一忠,我在暗处可是瞧得一清二楚,虽不知阁下玩得甚么把戏,但念及白轩主曾与家师有过一面之缘,家师赞誉此人光风霁月,我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此事知会了小冷姑娘。后来,我偶然发现,‘富甲山庄’有书信送往西夏‘荣耀堂’,遂怀疑二者互有勾结,辗转赶赴西夏,竟查出没藏家族同宋廷中人十多年前的大阴谋。当年,西夏瑾王遇害,‘荣耀堂’堂主之位空悬,想必引发诸多明争暗斗。而没藏哲秋却与宋廷中人勾结,让宋军恙败,从而向西夏国君邀功,最终被册封为平南大将军,并当上‘荣耀堂’堂主。”沈傲幽幽道。
冷飞雪想起当日嵬眻国师所言,有人将两封告密信函置于西夏皇帝御书房:一封是没藏氏写给宋人的,上以汉字书道:三千轻骑明日支援,望君履行承诺,恙败退兵。一封则是宋人回信,上书:定当践诺。原来这幕后的告密者却是沈傲。
“可惜我一直想不通,与没藏哲秋勾结的究竟是谁。此人定是宋廷中人,却同这‘富甲山庄’有何关联?”沈傲道,“那时没藏夫妇已被囚禁西夏大内监牢,我意欲溜进监牢问个明白,偏迟了一步,他二人已然暴毙。”
“是谁杀了没藏夫妇?”冷飞雪忽问。
沈傲似笑非笑道:“我可不知。”
李笑寒深深看了一眼赵洛寒,但听赵幽幽道:“是行云做的,主上命他灭口。这些年来,行云一直留守西夏,是为监视没藏氏。”
冷飞雪脸色一凛,低头不语。
“呵呵,谁做的已经不重要,我只知道,家父确是被西夏人与宋人勾结害死的。”沈傲冷笑一声,“宋夏两国欠家父一条人命,作为唃厮罗家族唯一血脉,我将以‘佛之子’的名义,诅咒宋夏两国战火不断,百姓尝尽人间地狱之苦。”
叶未央恍然道:“如此说来,揭发小冷是西夏人的也是阁下?”
那时冷飞雪混入大宋皇宫,配合叶未央、青鸾除去灵噩,不想她身份莫名暴露,一直不知究竟是何人揭发。
“我乔装入了大宋皇宫继续调查,无意却撞见冷姑娘也在,抱歉,一时没忍住,便做了一回小人。”沈傲坦然道,“意在挑起宋夏战火,无意伤及姑娘。”
“后来你却同柔福帝姬救了我?”冷飞雪讪讪道。
“宋帝已然派兵西夏,我的目的达成,自是不想连累了你。”他叹道,“后来,我利用赵嬛嬛,入了宋朝皇宫翻阅陈年卷宗,欲查明那宋人的身份。卷宗记载,当年河西一役,西夏军大捷,斩获宋将朱尚武,两名副将徐郝、元启商皆被宋帝治罪,双双贬黜岭南,流放途中暴毙。卷宗又载,蔡京主战河西,而此战惨败后,他又极力劝说宋帝重惩参战将领。我甚为怀疑其用意,他很有可能事先买通朱尚武假意战败,履行对西夏没藏家族的承诺,尔后除去两名副将,来个死无对证。最后,赵嬛嬛助我找到了隐居乡野的朱尚武的子嗣,他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一封密函,正是当年蔡京下令恙败的指示。蔡京允诺事成后将妥善安排朱尚武及其族人,朱尚武却是个明白人,自知己命难留,便交代族人辞官退隐,求个安稳保命。”
赵洛寒幽幽道:“崇宁三年,令尊溪赊巴撒为避宋军,逃投西夏,带着‘月澜皂绢甲’与西夏瑾王李乾方约定,宝藏归西夏国,条件是出兵大宋。而蔡京、蔡攸父子垂涎唃厮罗家族的宝藏,欲联合瑾王李乾方,希望瑾王杀死溪赊巴萨并交出藏宝图,条件是扶持瑾王为西夏皇帝。瑾王并未答应蔡氏父子的条件。那时,蔡攸命我一同入西夏与瑾王交涉,从而认识了公主。”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李笑寒,却见她目光深沉,似乎在追忆往昔种种。
“经由再三商谈,瑾王依旧不肯买账,蔡氏父子转而联合没藏哲秋。我亦接到任务,找到‘千愁谷’入谷之路,屠谷夺取宝藏图。”他叹道,“事成之后,蔡攸助没藏哲秋登上‘荣耀堂’堂主之位。蔡攸取走藏宝图,将‘月澜皂绢甲’赏给我,且按图索骥寻找那唃厮罗密藏。那宝藏所在十分隐蔽,位于沙漠之中,陆续派去的挖掘人力基本有去无回。饶是如此,他依然派了人前去,十余年来,一直从沙漠往宋都运宝,而‘富甲山庄’则是其存放宝物的中转站之一。”
话已至此,却是承认他同蔡氏父子是一伙的了。沈傲闻言,只轻蔑一笑:“赵轩主何必急于挑明自己同那对狗父子的关系?”
“阁下当日在青瓦小舍的梧桐树上怕是听得一清二楚,你应该猜得*不离十了。”赵洛寒淡淡道。
沈傲朗声笑道:“做了错事坦然承认,倒也值得敬重。只可惜,有些事做错了便永远是错。”
冷飞雪闻言,心中怆然,无论赵洛寒多么身不由己,他终究参与杀害她的父母,终究是欺骗了李笑寒感情的人。
那么三年时间,却是让彼此冷静,或该赎罪,或该内省。三年之后,究竟是有借有还,还是有借无还,谁又晓得呢?冷飞雪叹了口气,悄悄红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