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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初晴。江南分舵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依旧威严,只是昔日“碧落轩”的牌匾换成了“问鼎派”。往来出入的同门也因来不及统一服侍,各色行头混杂。冷飞雪缓缓走进大门,却见白一忠正同苏天璇一道而来。
“小冷师妹,这是打哪儿来呀?”苏天璇那身蓝白相间的道袍甚是雅致不俗,配上她玉面如画,端的是清丽绝尘。冷飞雪又想起,白一忠曾私藏了自己为苏天璇所绘之画,且坦言钟情于她。如今见二人并肩而立,竟有了鹣鲽情深之意。
“苏师姐,我遵照掌门之令,同温大哥他们一道巡视去了。”她如实答道。
白一忠见她依旧一副懵懂模样,忙问道:“怎么就只你一人回来?”
“回白轩主,哦,白长老,温大哥他们找轩主去了。”她心中叹道,三派合并后,“白轩主”变成“白长老”,加上白青颜也是“白长老”,叫起来甚是费劲。
“赵轩主现居何处?”苏天璇问道。冷飞雪心想:偏不告诉你,又想缠着轩主!便道:“轩主不想被打扰。”
不想白一忠却将住处告诉了她,苏天璇得意一笑。冷飞雪心中更是烦躁,想着那赵洛寒如今有青鸾缠着,又有苏天璇惦记着,她们各个都是绝色美人,自己却算哪门子葱。又想到,人人都说轩主最疼小冷,让她劝轩主回来,不想只是徒劳而返,可见自己在他心中也不过如此。而今温若等人一起前去游说,也不知能否劝得他回心转意。
“小冷,没事可别乱跑,如今整个武林草木皆兵,需谨慎些好。”白一忠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你快回屋歇着,这天也怪冷的。”
待白、苏二人走远,她方呆呆答道:“知道了。”又坐在议事大厅里神游了半日,不觉已过晌午。但见温若、苗十六、沈千柔和阿箩四人回来了,冷飞雪忙上前相迎道:“如何?”
阿箩摇摇头:“轩主把我们找去,就只一个意思:他去意已决,谁也别再多劝。”
“也没说为何?”冷飞雪不死心。
“切,轩主这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表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城府极深、手段极狠,说话真假难辨,怕是没一句真话。”温若恨恨道。
“心肝儿也黑,无情无义。”沈千柔落井下石,补上一句。
苗十六叹道:“现想来,这许多年,轩主倒一点也未变过,不想说的,死也不说。你说他一个神兵世家子弟,却从无刀剑傍身,说出去谁能信?当年温兄弟可是灌了他多少坛酒,想套他的真话,结果如何?还不是不了了之。”
冷飞雪也想到,自己曾和沈千柔串通,想灌醉了轩主套他的真心话,不料反被他反客为主,将了一军。
“原以为小冷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你们说说看,小冷没来之前,轩主何曾笑得那么开心?”沈千柔道。
众人皆点头,却又齐声叹息。温若道:“以我纵横情场多年的阅历,轩主确是喜欢小冷的,只有小冷才能劝他回来。”
“她已经失败一次了。”阿箩拍着小冷的肩膀,叹道。
“小冷这蠢货,怎么是轩主的对手?定是劝说不得法,没能打动他。”沈千柔托腮忖思道,“待我好好计较计较。”
“你们快别说了,轩主是半点也看不上我的,他、他……”她跺脚道,“他恨不得我快快嫁人,你们就没看到他屋里有其他人么?”
“其他人?”阿箩道,“就他一人在啊。我们去的时候,他一人张罗着烧水沏茶呢。”
冷飞雪自查失言,忙道:“我是说,他给了我两箱嫁妆,要我快快嫁人不要烦他。你们可别再让我劝他了。”说完便要溜。
沈千柔一把抓住她,道:“再试一次!”苗十六也道:“看你灰头土脸,怪不得轩主不听你劝!”
温若笑道:“没良心的小崽子们,轩主不在,就这么欺负小冷?快点把她抓进去,阿箩、沈家妹子,胭脂水粉伺候!”
一炷香时间,冷飞雪从铜镜中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云髻斜绾,步摇垂光,黛眉入鬓,香腮如雪。眉心花钿一点,端庄俏丽;唇间朱红一抹,明艳欲滴。
众人皆托腮欣赏,颔首称赞:“妙极妙极!”
沈千柔又从衣柜中取出一套妃色衣裙搁在冷飞雪身上比对,温若摇摇头:“过于俗气。”又取出一套豆绿衣裳,苗十六也摇摇头:“太过青涩。”再取出一套海棠色的,众人皆点头。
“嗯,打铁需趁热,快快迎战去罢,望你不负使命,一人去,两人归。”温若笑道。
“必要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沈千柔叮嘱。
冷飞雪欲哭无泪,被他四人推搡着出了门。
拖着一头沉重发饰,摆着束手束脚的宽袖,她叩响了赵洛寒的柴门。不想敲了半天也无人应,屋内也无灯火,只听得北风呜咽如泣。
该不会和青鸾出去了?她万分沮丧,背倚大门,一屁股坐下。忽地门却开了,她差点儿没倒地。
赵洛寒踢了她一脚,道:“起来。”
“开个门也这么慢,”她拍拍衣裳,起身嘀咕道,“该不会金屋藏娇罢……”
“你又来做什么?”听他声音似乎心情不好。
“轩主,就你一人在么?”她一进屋便东张西望,试图找寻青鸾留下的蛛丝马迹。果然,那床头摆了个精巧的铜制香炉,旁边还放着个香囊,一看便是女子之物。但见游丝缕缕,满屋子异香扑鼻。
“咦,好香,这是什么香料?”
赵洛寒并不睬她,反将那香灭了。又点燃烛火,方才看见冷飞雪似与昔日不同。一袭海棠红宽袖长裙,衬得她婀娜秀雅。新梳发髻样式不赖,端庄不乏俏皮,眼妆媚而不俗,腮红素而不淡。显见的,定又有军师出谋划策。他将目光收回,心下好笑,只道:“又是来吃晚饭的?”
“嗯。”她含糊道。
“真不巧,今儿没食材,”他道,“请回罢。”
她笑道:“我带了。”她欢天喜地跑到门外拎着个三层食盒进来,心想:幸好阿箩姐姐早有准备。
赵洛寒见她奸计得逞的小人嘴脸,无奈道:“你们适可而止啊,非迫得我搬家么?”
“啊,轩主你别搬家,你若走了,我、我们就上吊!集体上吊!”她想到沈千柔所说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此前人人都哭过了,没用;也闹过了,没用;如今只剩下上吊这招了。
“嗯,”他淡淡道,“出门右拐,有棵歪脖子树,好走不送。”
“你、你怎可这般绝情?”她一时竟懵了,不知说什么好。
赵洛寒眉头微蹙,仍一言不发。
“大家都舍不得你,都想你回去……你既不说为什么退隐,又不肯同我回去,莫非你从未把我们当朋友?怎会有这么狠心的人……你不晓得大家有多喜欢你,多希望你回去……”她越说越委屈,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听不清说什么了,只管嘤嘤哭将起来。
见她如此,赵洛寒哭笑不得,只得安慰道:“快别哭了,妆容都花了。瞧瞧,哪里来这么丑的姑娘?”
冷飞雪闻言鼻子一抽,再不哭了。她擦干眼泪,咬牙切齿,双拳紧握,像是下了十万万分决心,道:“轩主,我要嫁给你。”
此言一出,赵洛寒竟不住咳嗽起来。她见状,忙从壶里倒了杯茶,却是凉的,正要去烧热水。赵洛寒摆摆手拦住她。
“我要嫁给你。”她抓住他的胳膊,再不放开。
他叹了口气:“即便你嫁给我,我也是再不回去的。”
“嗯,”她点头道,“我并非很想劝你回去,最想的却是……说服你娶我,带我一起走。”
赵洛寒闻言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抽出手臂,不让她触碰。不想她又粘过来,笑嘻嘻道:“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他骂道,“一边凉快去,呆子。”
冷飞雪忽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道:“你便娶了我罢,我不嫌你老。”她感觉他身体干燥温暖,像是北方四月天的和煦阳光。
赵洛寒转过身来,看了她良久。慢慢低头,在她额上印上一吻,见她一脸惊喜,俏脸通红,不由心神一荡。迟疑片刻,又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蜻蜓点水,风过无痕。
冷飞雪只觉浑身绵软,有如酒醉。又羞又喜,将头埋在他怀中,只想抱着他永不放手。四下寂静,落针可闻,她以为终是等到铁树开花,心内兀自欣喜,不想却听那赵大轩主道:“以后再说罢。”
“……你!”她羞恨难当,一时语结。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一笑,那笑容依旧意义不明,却不容拒绝,竟看得冷飞雪毛骨悚然。
“外面是哪位,还请进来说话。”他忽冲门外冷言喝道。
话音才落,便听得屋外有个女声道:“好个郎情妾意,却多有打扰了!”
素冠挽髻,宽腋道袍,来人正是苏天璇。
“我这茅舍晚上总是客多。”赵洛寒笑道,“苏姑娘又有何贵干?”
苏天璇白日打听他住处,本是特意前来拜会,不想却撞上二人相拥景况。一时肝火大旺,片刻也不想多留,只恨冷飞雪何德何能,竟可俘获赵之真心。又想到此前赵洛寒曾言之凿凿:“我与她并无任何情爱瓜葛,只有同门之谊,她年纪尚轻,有的是大好年华,还不至同我这老人厮混。”想到此处,苏天璇将手里长鞭握进肉中,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径自离去了。
冷飞雪正疑惑,却听赵洛寒叹道:“日后你要当心她,见了便跑,知道么?”
她道:“有你在,我才不怕她。”
他自知与她说不通,便不再多提。又令她热了饭菜,二人相对而食。一顿饭下来,任是冷飞雪磨破了嘴皮,赵洛寒却以一句“食不言”为由,一语未发。
饭毕,冷飞雪还欲纠缠说项,却见赵洛寒取了狐裘披上,挥手示意她出门。她一惊,随即心下大喜,莫非他肯同自己回去了?
“轩主,你——”她疾走两步,跟上他,可那句“是否回心转意”还未问出口,他却道:“闭嘴,我送你回去。”
原来只是如此而已。她低垂着头,万分沮丧。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只听得脚下积雪格格作响,不知何时竟又飘起雪来。他忽地止住脚步回身,令身后的她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他早已习惯她的冒失,也不责备,反是脱下狐裘披风替她穿戴。她亦早已习惯了他的关心,乖顺地接受他的好意。赵洛寒见她呆模样儿,终是露出了笑意,抬手拂去她发髻上的雪花。
“轩主。”她低声唤道。
“嗯。”他也应了。
但仅是如此而已,却再无话说。二人并肩走在雪夜漫长小径上,一路默然。直到她不慎滑倒,他才笑着骂了声:“呆子。”尔后,伸手将她扶起。那时她才察觉,轩主的手竟冰冷如雪。
“冷么?”她抓住他的胳膊一试,只觉他衣裳单薄,便要将狐裘披风相还。
他制止她,只道:“前面便是了,我送到此处,你快些回去罢。”
冷飞雪还想相劝,他却转身离去,丝毫不做留恋,颀长背影瞬间被雪与黑夜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