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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一座废弃古庙默然卧于乱石堆里。三更已过,四下阒寂,头上明月白净如水。透过窗窟窿,但见庙内光影摇曳,显是有人生了火。偶有零星人声飘出,和着北风呜咽,徒增诡异。
庙里,一墨衣男子抚胸咳血,散乱的发遮了半个脸。他半跪着,以一把吴钩支撑整个身体,钩身在月光下幽幽发亮。
数步之遥,站了一人。那人头戴骷髅面具,手握“判官笔”,身形一摇,一支判官笔幻作三支。面具人二话不说,朝墨衣男子袭来,三支“判官笔”破风猛刺——男子已是穷途末路,也不做反抗,微微闭眼,吐出一口淤血。
不过一瞬间,三支“判官笔”停在他心口。
面具人启唇,幽幽道:“在老天爷面前,人又有多大能耐?赵洛寒,你须认命。”
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喉咙里含着一个核桃。
赵洛寒睁开眼,以手轻轻抚摸吴钩,钩身上赫然刻着“赵”字。那是“神兵世家”赵家的印记,有了那个字,兵器便不再是兵器,而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器”。
“来世投个好人家。”面具人叹了口气。
赵洛寒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忽然想起母亲死前说的话。
——“来世不要做我的儿子。”
他闭上眼,三支“判官笔”插入他的心脏。鲜血流了一地,浓郁腥气瞬间在破庙蔓延。
面具人见如此轻易便得手,一时有些疑惑。愣了片刻,方上前试探赵洛寒的鼻息、脉搏,确是没有了。
他终于相信,“天下第一刀”赵洛寒已然殒命。
他将赵洛寒尸身翻转,割下其后背处一块皮肉,放入黑布中裹好,走出破庙,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
……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赵洛寒被一阵婉转圆润的歌声惊醒,睁眼环顾四下,却觉醉意朦胧,面前红袖绿影,珠钗玉珰,更有酒香四溢,软玉在怀。
一双柔荑蛇鳝般缠上他的颈项,缓缓往下,轻轻抚摸他的胸口。他一愣,不是死在“判官笔”下么?此刻怎又毫发无伤的在这销金窟里?
忽有美人朱唇凑近,吐气如兰:“赵轩主。”
他摇手示意她且住手,湛黑的眼眸看向对面的公子哥儿——锦衣华服,墨发高束,薄唇紧抿,好不俊俏。
“美色当前,赵轩主不闻不问,倒盯着我瞧起来了。”那公子哥儿勾唇轻笑,狭长眼睛微微上扬,倒有几分不逊女子的妖娆。
歌姬弯腰赔笑,替赵洛寒满上一盅酒,纤手捧杯,送至他唇边。他拧眉推开,瓷杯落地,发出一声脆响。他轻咳一声,冲那歌姬摆手,示意她退下。
不想,门外传来动静,兵器出鞘,铮然作响。
赵洛寒面色一沉:“你这是何意?”
“这话不该我问你么?”公子哥儿冷笑一声,起身打开房门。
楼下厅堂内两班人马已是剑拔弩张,吓得鸨母大气不敢出。人群中,一头雪白的獒犬嗷嗷吼叫,模样儿甚是凶狠怖人。
赵洛寒在人群中一眼看见自家的两个得力干将,一是“白发修罗”白一忠,一是“嗜血凤凰”洪浩。白一忠那头蓬松的白发,洪浩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还有洪浩豢养的雪獒,皆如昔如昨,如假包换。白、洪二人早已故去,如此说来,自己果真死了,现在黄泉之下与好兄弟相聚?
洪浩暗暗冲赵洛寒挤眉,赵洛寒一时不知发生了甚么,只板着脸,默然不语。诸人一眼不敢眨,只等他下令。他却心绪杂乱,云里雾里。
“赵轩主今儿请我来,是为欣赏两派操戈?”公子哥轻笑一声。
“是么。”赵洛寒眼光瞟向白一忠。
白一忠见他目光飘忽犹疑,心中甚是奇怪:莫非轩主改变主意了?不由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孤灯大刀”。一旁的洪浩见了,低声道:“轩主怎的还不下令?榔头棒槌的,看爷剁了姓叶的小白脸。”
“酒意上头,不如改日再谈。”赵洛寒揉了揉晴明穴。
公子哥儿干笑两声,也不说话。
赵洛寒转身往楼下去,他手中并无兵刃,执锐披坚的死士却面露惧色。随着他缓步下楼,一干死士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分。
白一忠、洪浩不知他作何计较,只静候指示。不想他面无表情,越过两派高手,施施然走出了楚馆。
楚馆之外,云集了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探子眼线,此刻见赵洛寒只身一人出来,皆倒吸一口凉气。
赵洛寒内力精湛,眼力自是优于常人。他见四周酒楼、妓院中皆有高手埋伏,看似平静,实则暗涌重重,心底忽地豁然——看这阵仗,竟是当初与“富甲山庄”谈合盟的场面?
屈指一算,“碧落轩”与“富甲山庄”合盟却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他正出神,一轩中弟子牵马走至他跟前,恭恭敬敬唤了声:“轩主。”
他面露疑色,回身一看,白一忠和洪浩也跟了上来。
“轩主身子可有不适?”白一忠轻声道,“要不让沈丫头过来瞧瞧?”
赵洛寒略一摇头,试探道:“今儿可是和叶家商榷结盟?”
白一忠、洪浩一愣,尔后点头:“正是。”
“今年是……宣和二年(1120年)?”他再次确认。
白、洪二人面面相觑。
洪浩摸了摸两撇胡须:“现下是政和元年(1111年),岁末了。”说着仰头看了看天,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赵洛寒脸色一僵。政和元年,正是九年前。这一年,“碧落轩”确是和“富甲山庄”谈联盟的……一个念头闪过脑际:难道自己不是死了,却是回到了过去?
他环顾四下,眼前渐渐浮现前世景象。这一派烟花繁华地瞬间化作修罗场,厮杀尖叫,剑影刀光,满地横尸,血流成河……当年,“碧落轩”假意约谈联盟,实则安排轩内弟子伺机伏击。以赵洛寒的咳嗽声为令,一声亮兵器,二声动手。两派弟子当场火拼,千余高手毙命。白一忠和洪浩亦在此役中葬送英魂。
“动手吗?”白一忠低声道。
赵洛寒抿了抿唇,摇头。
那公子哥儿也从楚馆内走出,若有所思的盯着赵洛寒半晌。赵洛寒心底自然明了对方之意,却装作不知,淡淡道:“叶少庄主,‘碧落轩’确有诚意与贵庄联盟,只是今日赵某多喝了几杯,不如延期再议。”
眼前的公子哥儿正是“富甲山庄”少庄主叶未央,他听毕赵洛寒的话,脸上浮现一抹讶色,很快便恢复常态,浅笑道:“赵轩主说甚么就是甚么,那就改日罢。”
说完,摇开一把描金小扇,半遮着脸,也不顾四下里皆是眼线,兀自哼唱起勾栏歌姬常唱的小调来。庄内弟子抬来轿子,掀帘请他上轿,他转身冲赵洛寒挑眉笑了一笑,尔后弯腰入轿。
洪浩干呕,呸了一声:“这小白脸敢情蹬鼻子上脸了,对着咱们轩主眉来眼去,忒也恶心,老子可不得戳瞎他那两只色迷迷的狗眼窟窿。”他平素鲁莽惯了,声音又大,这么一嚷嚷,四下埋伏的探子皆听了个一清二楚,众人一阵哄笑。
赵洛寒默默叹道,你懂个屁,我这是救了你们性命。心底又寻思,眼下是政和元年岁末,也该是小冷进“碧落轩”江南分舵的时候了。
“轩主,咱们这是真要结盟?”白一忠疑惑道,“原计划不是将他们一锅端了?怎又临时改了主意?”
赵洛寒道:“回轩再议。”
众人回至“碧落轩”江南分舵,开了半日会。生生费了几盆口水,赵洛寒才说动白一忠等轩中元老放下成见,与“富甲山庄”联盟。
待诸人散去,他径自往住所“竹香居”去。却巧遇见轩中几个女弟子折了几束梅花走来,女弟子们见了他,皆脸一红,躬身行礼。
他正要和前世一样,同她们玩笑几句,忽然心下一冷,罢了,还是少招蜂惹蝶为妙。
“轩主,沈姐姐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好灿,我们路过那儿,沈姐姐才赏了这些。轩主再替我们要几枝俊的来?”女弟子笑嘻嘻的围上来,将手里梅花给他瞧。
他皱了皱眉,道:“有空多习武,大好光阴莫要荒废了。”
女弟子们甚少见他如此严肃,以为他心情不善,皆垂手退下,再不敢靠近。
赵洛寒离去后,女弟子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整个“碧落轩”都知,轩主偏爱沈千柔,哪怕是她园中的石头,他也视若珍宝。众人总爱拿他二人调侃,他通常不怒只笑。弟子们若是犯错了,只管去求沈千柔,她总能轻易平息轩主的怒火,怎的轩主今日这般反常……
赵洛寒路过“梅香居”时,果见院中梅花怒放。一时兴起,多驻足了一刻。院内传来女声:“这是做甚么,既来了,也不进来坐坐?”
一冰肌玉骨、身姿袅娜的少女立于梅树下,冲他蹙眉娇嗔。正是那“梅香居”的主人沈千柔。
他走进“梅香居”,对沈千柔淡淡一笑。
沈千柔请他进屋。又取出一套玉质茶具,以茶碾轻研茶叶,细细磨成茶粉。
“什么好茶?”他闻着茶香,忍不住问道。
“我这‘梅香居’自然只有粗鄙的‘梅香茶’了。”沈千柔用瓷勺将茶粉分放到盏内,倒入滚水,一边冲一边搅,又摘了几瓣雪梅搁入,一时满室清香。
赵洛寒虽为江湖草莽,却出身世家,对茶茗之类甚是挑剔,故而“碧落轩”的茶叶、茶具皆是一流,更难得沈千柔剔透玲珑心,闲时热衷茶道,常煮了好茶请他品尝。这一杯“梅香茶”虽谈不上名贵,却应情应景,雅韵无穷,赵洛寒轻呷一口,满意颔首。
沈千柔面露得意,正想说什么,却见赵洛寒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神也直往门外飘。
“在等人么?”她淡淡道。
赵洛寒讪讪一笑:“没有。”心想,过几日小冷就会来到此地罢。当年,是沈千柔在闹市发现受伤的小冷,将她带到轩中照料,只可惜……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沈千柔见他如此,也不挽留,任由他去了。
“你……”赵洛寒忽回头,欲言又止。怎么说呢,让她不要随便乱跑,有个小丫头等着她去捡?
沈千柔见他古古怪怪,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上前问个明白,却见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