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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裙仪式定在次日申时,清凉殿东厢。
由于桐壶帝极为重视,延请正四位朝臣右大弁为光君绾发,正二位左大臣担任保护人。除却右大臣一派称病不出外,一众公卿王侯尽皆前来观礼,未时初刻起便零零星星鱼贯而入。排场不亚于大皇子当年。
桐壶帝姗姗来迟,拖着条小尾巴,急匆匆进了侧殿,有些心虚的向桐壶更衣介绍隔在帘外局促不安的小少年:“今日议事罢,才出紫宸殿就撞见大皇子。这孩子一直跟着我,不愿回弘徽殿去,就一起带来了。”
桐壶更衣点点头,微笑不语,神色只是淡淡。
光君心中存着心事,魂不守舍的被父皇从母亲身边一把抱起来,捧出帘外牢牢站稳。
桐壶帝饶有兴致的为兄弟俩彼此介绍,尤其叮嘱朱雀要好生看顾弟弟。朱雀严肃聆听圣谕,一本正经点头,眼神游移却不敢仔细瞧光君,时不时偷偷瞟上一眼,耳根已是红透了。
心不在焉的光君:“……”虽然清楚知道皇位自己没份,父皇您这辈子这么早就让我当朱雀的跟班,这真的好吗?!只想离弘徽殿那群一力降十会的人远一点啊!
当朱雀得到父皇许可,小心翼翼来牵光君的手时,上辈子从来跟皇兄仅止于相敬如冰的光君已经木然了,强忍着把手抽回来的冲动,乖乖地被领到东厢里去。
倒是将观礼的诸君骇了一大跳,纷纷私下揣摩上意,莫非是想将二皇子光君置于左右大臣两派的共同庇护之下?
身处绯闻中心的两人完全不为所动。
将光君领到主座后,朱雀回到下首某座,垂着头坐下,不理会他人搭讪,缩进袖子里的手慢慢的蜷起来,摩挲着,仿佛柔嫩的触感尚未消散。
负责绾发的右大弁年近四十,以博学名满京都,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精通汉学,写书信全用汉字,不夹杂一个假名,为世人敬仰。桐壶帝有意请他为光君发蒙,充任导师,因此特地请来穿裙仪式执礼。
不知是不是学问做多了老眼昏花,还是疏于此项事务,或者本着认真严谨的态度,右大弁在操作时好几次推翻重来,缓慢重复着将头发从中间分束两侧,垂在耳下绾成双髻。
惯于拿笔的手可比缚鸡之力要大些。光君头发被揪得生疼,虽然面瘫着一张包子脸,眼中还是泛上了生理性的泪水,含而不落,看着很是令人爱怜。
好不容易在吉时内礼成。朱雀心疼的牵着光君到内室换上带男裙的礼服,又上殿来向皇上及诸君拜谢。左大臣在满座昏昏欲睡且饥肠辘辘的同袍眼神示意下,庄重兼顾语速地念完了祝福的祷词,终于松了口气。
礼毕,众人退出,赴执掌家务的侍所参与飨宴。公卿王侯罗列阶前,各按身份领受桐壶帝恩赏。原本敬陪末座的光君和朱雀被父皇召入御座内,见到桐壶帝心腹大臣左大臣也在陪同闲话,挨着父皇一左一右坐下。
桐壶帝爱怜的轻抚着光君的脸颊,低声对左大臣道:“这孩子尚是天真懵懂,今后还有赖卿关爱后援。”
左大臣恭谨受命。
桐壶帝又叹口气:“光长得这般可爱,即使赳赳武夫或是解不开的仇敌,”说着以眼神示意,向座次右方轻轻一瞥,“看见他的童稚姿态,也会忍不住面露笑容吧!谁会忍心妒恨他呢?”
左大臣不断随声附和,又奏道:“臣忝居正二位,多年来得蒙皇上青眼有加,唯尽老臣心力,极力看顾光君殿下。先时,臣有幸尚三条公主为正夫人,结缡多年唯得一双儿女,同胎所出,痴长光君殿下四岁。长子苍正可为光君玩伴。女儿葵姬再长几岁,亦可托付光君照顾。……”
桐壶帝不置可否,只淡淡笑道:“卿家长公子再过三年便与光君一同特许上殿,提前学习政务吧。卿平日亦可多带贵长公子入宫参内,年岁相仿的孩子们该多在一处玩耍才好。”
光君想起苍这个上辈子天字第一号损友,心下一阵无语。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这么早就要相遇,莫名感到压力负担。
“如果苍安分守己,不那么喜爱恶作剧,不热衷于与我争夺京都女性的芳心……那还勉强算是个值得交往的小伙伴,”光君默默地想,“可那就不是我熟知的苍了吧。”
思及从前彼此阻挠对方对女性的追求,臭味相投的审美癖好和自己被贬斥后只有苍一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探视,光君虽然还在嫌弃上辈子的好友,面上却不自觉浮出浅浅的笑意。
这笑容落入朱雀眼中,犹如将他一颗心泡在醋里,又酸又胀,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觉。光君为了什么在高兴?是新的朋友还是暧昧的订婚对象?女人很吵又很烦,光君还太小,不明白是吗?我决不允许新来的什么人夺去光君的注意,陪伴玩耍的话,我也可以……
……
光君有些困惑,虽然关系疏离,但他还是记得上辈子皇兄朱雀是个脾气温和到有些软弱的人,被强势的母族当成玩偶肆意摆弄,存在感虚无;虽然自己被流放后,朱雀偷偷遣人传讯来,信誓旦旦保证一定召自己回京,但手段貌似只有绝食而已。
重生之后,与朱雀仅有寥寥数面,却让光君不由的产生其实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皇兄的念头。就比如说,我可完全不知道他喜欢这种故事书啊!这么想着,光君扯了扯趴在自己旁边的朱雀,示意这一片图画自己看完了。
大小两只团子就沿着卷轴摊开的方向又滚了一点距离。
朱雀从未有像此刻这般快活。虽然刚刚宴席还未结束,自己就带着光君回内室,这行为有些失礼。冷静下来后,对当时热血冲头的自己也感到异常窘迫。但是光君体贴的并无异议,被自己牵着软软小小的手带走了。
与光君在一起,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两人紧靠在一起,不必多言,安详静谧,很舒服。光君很安静,但总能志同道合地交流,不像侍女们那样把他当小孩子糊弄,也不像妹妹们那么嘈杂蒙昧。果然,跟光君相处比独自看故事画卷有意思多了。
想到夭折的故事画卷,朱雀有些遗憾。要是那时候没被母亲弄坏,就能跟光君一起看了。没忍住,朱雀把自己从前“朋友”的悲惨遭遇竹筒倒豆子给了光君。却越说越委屈,眼圈红了大半。
光君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和孩子的眼泪,即使眼前是上辈子冷淡疏离的皇兄。费力地回想了一下所掌握的有限的哄小孩技能,光君无可奈何道:“要不我给你重画一个?”
立即被朱雀湿漉漉的小狗眼瞪圆了盯着瞧,将信将疑的神色呼之欲出,光君几乎可以从他左眼读出“真的么”,右眼里是“你会吗”,一时豪气干云,拍了拍小胸脯:“你就瞧好吧。”
觉得有哪里不对,朱雀泪汪汪的盯着光君:“……”
光君:“?”
朱雀指着自己,执着的看向光君:“……哥哥。”
光君:“……”
被一瞬不瞬的凝视着。
光君不自在地把脸扭开,声如蚊呐:“……朱雀哥。”
等侍女拿来文房四宝,在朱雀围观下,光君自信满满的试了试。
朱雀:“?”
光君:“……”
手太小,这唐土舶来的高级货尺寸太大,非得两只手像拿扫把似的握着,没有仪态可言。加之腕力太弱,就算自己上辈子书画无一不精,空有技巧,难为无米之炊。
乌溜溜的瞳仁转了一转,光君若无其事地将笔递给了朱雀,小手搭在他握笔的手上,一本正经道:“……我教朱雀哥画。”
说着,扶着握在朱雀手里的笔,悬于上好的画纸上方,毅然决然的摁了下去。一旁的侍女默默的扭开了脸,悄悄退了出去。
……
朱雀:“这个……好像不太像……这是什么?”朱雀仔细辨认着两人的大作。
光君也默默捂住脸,违心的哄骗小孩:“这个是我们俩画的朱雀哥。”
朱雀顿时脸红的不行,开心的想叫嚷出声,艰难地隐忍了一会,握手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沙哑的开口:“那我们再一起画个光君。”
于是托着光君的手,握着笔,在长毛的大墨团旁边添了只小墨团。两只墨团挨得极近,手牵着手,头碰着头。
突然,屋子里未知处响起咕噜的一声。光君满面通红捂住肚子。
朱雀:“怎么了?光君不舒服吗?”一边说着,一边不顾光君抵抗,按在小肚皮上揉了揉。
咕噜声更响了。
光君难得气急败坏的打开朱雀的手,愤愤想:要不是他刚刚急着拉自己离席,我也不会为了保持风度仪态,被迫把几乎脱口而出的“我饿死了!还没吃饱!”掰碎咽下去权作充饥。
朱雀埋头在袖子的暗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雪白的怀纸里裹着两只白胖胖的糯米饭团,推给光君,小小声道:“这是刚刚父皇赏赐的屯食。”
已经过了午食的时辰,此时吃东西与礼不合……里面包着梅干,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光君盯着它们,慢慢咽了口唾沫,纹丝不动。
朱雀将怀纸垫又推近了点,扯扯光君的袖子,见他仍旧不理睬,有点急了,抓起一个凑在光君嘴边塞了进去。
光君:“……”你手上蹭了墨汁还没洗好吗?
光君含了满嘴,艰难地嚼着,发出模糊的声音,细长的眉头绞在一起,眼睛瞪着朱雀,像活水里养着两汪乌润润圆溜溜的鹅卵石。
朱雀满足地将另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哥哥好像也饿了呢。”
……
游戏间外厢,桐壶帝自帘缝中窥见并肩而坐窃窃私语的兄弟俩,欣慰的对身边的桐壶更衣道:“我想让光君与朱雀交好,真是再好不过的事。至少等我力不从心时,光君还有哥哥照顾。”
桐壶更衣柔声称是,神色恬然,淡淡的微笑像覆在苍白脸颊上的纸金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