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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衙门大堂,杨朔心下忽生出一丝不安,此不安并非对于司空孤的猜疑,而是一种别样的反感。
在吴青山教导下,杨朔认为衙门这种地方,良善百姓不会常来。自己如今踏上这里,多多少少于节有亏。
尽管杨朔在漕帮所为大多与“良善”二字无关,但也绝没有做过一件有违本心之事,在他加入漕帮这十年来,漕帮帮众之中极少有作奸犯科之徒。即便偶尔出现那么一两个恶徒,也尽数被身为他这个邢堂堂主亲自手刃或送至债主面前。他这一行为得到李舟大力支持,因此自李舟当家以来,漕帮风气大有改良,虽说走私时同行械斗不少,但真正犯了刑律的极少。
如今杨朔踏在这衙门内的青石板上,心里的滋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衙门大堂内立着几个衙役,面呈肃穆状。但杨朔心下对这些衙役背后的嘴脸无比清楚。这些个现在身在衙门大堂内正正经经的衙役,平日在扬州城内与恶徒厮混的不在少数,秉公执法的大约一个也没有。想来本帮在扬州城内的每一桩生意,也有那么半分一分的银子进了他们的腰包。
见到那几张还算熟悉的面孔,杨朔的心登时放松下来,这公堂也不再那么噬人。抓着那个破锣嗓子胸前衣襟的手也微微放松,任由那个两眼失神的家伙摇摇晃晃站在自己左后方。
扫视周围,心下稍定后,杨朔再抬头一看,那堂上坐着的,正是扬州通判杨大人,扬大人名永华,表字寿显,乃是西京洛阳人,太平兴国五年进士,于三年前到的扬州。杨永华年纪不大,约莫三四十岁,面留淡须,眉目清秀,面庞呈现着本朝文官惯有的富态。
杨永华自司空孤三人进门开始,便朝着那个清瘦俊逸的司空孤微笑,那笑容中没有半丝威严,却似乎隐含一丝长辈对待晚辈的“和蔼”。这种“和蔼”即代表着高高在上的地位,在久历江湖的杨朔眼中又极为虚情假意。
“小民司空孤见过扬大人。”
司空孤向堂上坐着的杨永华作揖道,站在他身旁的杨朔压下心中那一丝厌恶,也有样学样,俯身作揖说道:
“小民杨朔见过扬大人。”
杨永华面上微笑不改,声音中也毫无威严,像极了慈父:“免礼,孟元今日怎么叨扰至公堂了?”
杨朔听杨永华对司空孤称呼极为亲切,便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与杨永华颇有交情,否则哪里有一方大员在衙门中如此称呼黔首百姓的?
想到这层,杨朔一直悬着的心便缓缓落下,却是也对司空孤升起一丝埋怨:“小师弟原来早打通了这层关系,却又不早些言明,竟害得我提心吊胆。”
司空孤心知杨永华此人平日里即贪得无厌又极为狡诈,这扬州官吏中,唯有“借走赏玩”自己古董再寻借口恕不奉还的只他一人。只不过这种贪利之人也极好对付,总比那些所谓奉公守义之辈还得自己用些“非常手段”才肯乖乖合作的要好上不少。
今日杨永华对司空孤如此亲切,其中定别有缘故。此时又听得堂后斟茶之声,司空孤便知道这陆洵定在堂后,于是微微躬下身子,低眉顺眼道:“杨大人,今日传唤李老先生所为何事呢?”
“哦?你说的可是那个李壑?”
听闻杨永华极为不敬地直呼帮主姓名,杨朔不由得皱起眉头,却又很快将心中不满平息下来,将脑袋压低,防止杨永华察觉到自己的不忿。
其实杨朔倒是想得太多了些,杨永华根本没有半点正眼瞧他的意思,杨永华心下想的只有怎么把司空孤这颗摇钱树快快撵走,免得堂后那位大人恼怒。
“逮捕李壑是那位大人的意思,这个司空孟元为何要问?”
杨永华不知江湖帮派关系,在他眼中,司空孤是扬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商贾,那些漕帮中人不过是一群大抵于民无害的走私贩子罢了,上头说要抓,那变抓起来就好。至于什么武林人、江湖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只是肮脏下贱的武夫罢了,这个司空孤平日里登门拜访时也会几吊几句“之乎者也”,好歹也算得上半个秀才,怎么与这些“江湖中人”厮混在一起。
杨永华心中尽管有惑,却也不敢给堂后那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官声,因此勉强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但一双如同老鼠的小眼睛却不断使着眼色。
可司空孤依旧低眉,不肯抬起手来,只是应道:“正是那位李老先生,他今日不过是来指认凶手,缘何将其收监?小民与老先生素有交情,身为晚辈,不想李老先生耳顺之年仍遇不白之冤,遭逢牢狱之灾。故想请大人为小民解惑,不知这李老先生所犯何罪?可有证人证据?”
杨永华闻言,却是许久不言,杨朔微微抬头,却见到杨永华愁眉苦脸,眼睛时不时瞥向后堂,但垂下目光的司空孤并不能看见他这幅滑稽的模样。
“他为何做出这幅模样?是了,建安军的兵士既然出现在衙门,陆监军定也是在这衙门里,小师弟刻意做出顺从这个县尉的模样,实则是在故意不看他的眼色,这一招可真妙,即不失了杨县尉的颜面,又不会让杨县尉将此事三言两语带过,自己还全无责任。”
想到这一层,杨朔便也学着司空孤的模样,全然不顾杨永华挤眉弄眼,面上挂起毫无应付的微笑。
杨永华此时却气得想要骂娘,但却又不能当堂破口大骂,毕竟后边那位听着,堂下这些个也站着,最后只能在心里骂道:“这个小兔崽子真不知好歹,平日里不过是送了些古董钱财而已,真当自己是大爷么?这小子今日似是来为那些贼匪说情,怕也不算不得什么好东西。陆大人要拿的贼匪,你问什么问?这件事我都没敢问,惹恼了陆大人,一封奏折入京,你倒是好说,我这官帽还戴不戴了?”
想到这里,杨永华死死盯着仍低头微笑的司空孤,眼里似乎要冒出一团火。
堂下的人垂眉顺目,堂上的人心急如焚,大堂内寂静无声。此时一个身着建州军军服的官兵从小厅内出来,在杨永华耳畔低语几句,杨永华略有狰狞的面容才恢复如常。
杨永华忍住恼怒,极力用为温和声音向司空孤问道:“李壑与柳工部次子三变昨日遇袭一事相干,证据确凿,现已收监。孟元呐,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还年轻,怎能因那老贼匪误了大好前程?”
司空孤摇摇头,终于抬起眼望着堂上那位和蔼的杨通判,用他那清澈的独特声音说道:“小民即是为了昨日哪一桩绑架案而来,也是为了李老先生的清白而来,还望大人能够将所得证据公之于众。大人想必也极为清楚,李老先生手下共有十六支船队,他们负责这扬州城内城外的河运,他一日不洗清冤屈,这扬州城水上运输便一日难返昨日辉煌,这城外米进不来,唯恐百姓有怨。”
这一答,竟是隐隐有胁迫之意,不单单是杨永华未料得这个年轻人居然敢威胁朝廷命官而大吃一惊。杨朔也瞥了司空孤一眼,却见司空孤面上仍是挂着自信满满的微笑。
堂上的杨永华已难以保持那种惺惺作态,声音竟是颤抖起来:“你……你这是威胁本官?来人——”
一声怒喝方出,司空孤却朗声道:
“小民这不是威胁大人,小民今日在此愿协助大人分析利弊,以定黑白。”
司空孤声音之清澈倒是压过杨永华嘶吼一筹,杨永华也不再呼唤衙役,而是冷笑一声:“呵!原来孟元今日倒是想要为本官断案?司空孟元!你可知道今日清晨,扬州大半商贾皆写了诉状,里面把那漕帮平日多行不轨,奸淫掳掠,无恶不为写得明明白白。昨日他们又掳掠行人,杀害幼童,扬州城内被闹得风风雨雨,百姓们可都是怕得紧呐。孟元今日又为这个贼首开脱……”
杨永华又冷笑一声,便不再言语,只是晓有兴致地盯着司空孤。
杨朔听闻杨永华说到漕帮“多行不轨,奸淫掳掠,无恶不为”时,左手便按在剑上。司空孤连递了两次眼色,杨朔才将颤抖着的左手背过身后,但攥着的眉毛并没有松开。
那杨永华说完之后,又见杨朔凶狠的模样,也皱起眉头,正欲张口呵斥时,便听到司空孤清澈的声音。
“杨县尉,小民的确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杨永华冷哼一声,以为司空孤这是知道了官府对于此事的态度,便摆摆手道:“哼,那你……”
“但小民要说的事,与这件事想必有些关联。”
杨永华举起的手霎时僵住,又缓缓落在桌案上,一双比鼠目大不了多少的眼睛撑的浑圆,直勾勾地盯着司空孤:“哦?司空公子还有话要说?莫非是质疑本官?”
司空孤一拱手,便朗声说道:“小民今日正是要告那扬刀门武馆平日多行不轨,奸淫掳掠,无恶不为!”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连同一旁面作肃穆的衙役皆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司空孤,便是杨朔也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杨永华一拍惊堂木,喝道:“你……司空孤,这里可是公堂!”
司空孤的声音不减反增:“小民知道!这里便是分黑白,定是非的公堂!”
杨永华被气得唇上微须都在打颤,也顾不得后堂坐着什么人物,当即探身向前,问道:“那你说说,那个什么扬刀武馆怎么也干起漕帮的营生了?”
杨朔攥紧拳头,尽管不明白司空孤究竟想做什么,但他却知道自己这时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便运起功法,平息热血,吐出三口浊气后,杨朔的双耳才不再嗡嗡作响。
而方才引二人进门的小吏,本是这衙门的文书,见到杨永华发怒后,明白是这个名叫“司空孤”的人惹恼了扬大人。便站起身朝杨永华施礼,说道:“扬大人,这个司空孤方才似是在诬告他人。”
杨永华闻言,心知自己方才是被司空孤乱了心神,便狠狠一拍惊堂木,向堂下微笑如旧的司空孤威胁道:
“不知道这个‘扬刀武馆’与漕帮恶行有何干系啊?司空孤你这刁民再作惊人语,本官便要将你也一同收监了。”
杨永华尽管不再激动,但他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冷笑之意。尽管他将“扬刀门武馆”理解为“扬刀武馆”,但司空孤并不以为意,这位杨通判了不了解江湖对他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堂后那人终于放下手中茶盅了。
听闻到堂后那一声细微声响后,司空孤面上微笑更浓一分,依旧是朗声道:
“大人不要急,小民的话还没有说完,小民今日还告这扬刀门武馆胁迫商贾乡绅,诬告漕帮,将平日所行之恶事,尽皆推到漕帮身上,这些恶事,自然就包括昨日掳走柳郎君,杀害其书童阿越一事。”
杨永华盯着司空孤的眼睛,但却并不能从这双清澈无暇的眸子中,看出除却“真诚”外的任何东西。
杨永华又看向跟着司空孤进来的杨朔与漕帮帮众,见他们一个惊疑地盯着司空孤,另一个惶恐地扫视着衙门,心中便明白他们也并非与司空孤沆瀣一气。
“这小子想什么?反咬一口那个什么武馆,是想要脱罪吗?可依照陆大人的吩咐……这漕帮是一定要除的,但这是怎么一回事?看这小子的神情,似乎所言非虚。”
堂上再一次陷入静寂,直到一个轻柔的脚步声从公堂后的小厅朝这边传来。
杨永华心中大慌:“完了,这个姓陆的公公还是要出来见他们了,我这可称得上是办事不利呐,完了……完了……”
待那个脚步声停下来时,司空孤与杨朔便见到了这个一直藏在厅后喝茶的陆监军。之所以能够知道陆监军一直在小厅中喝茶,是因为这师兄弟二人六识灵敏,在公堂两次寂静的时间里,都能够听得见公堂后那个小厅倒茶的声音。
而这个陆监军则让司空孤与杨朔都微微感到一丝震惊,只因为这个身着官袍,头戴乌纱的络腮胡大汉实在不像情报中那个“陆公公”。
建安军监军陆洵身材粗壮,面上毛孔极粗,且其胡子极为茂盛,再加上他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模样,实在像赳赳武夫。司空孤一见那魁梧相貌便心中一震:“老头子竟也不将其相貌记叙下来,这人果真是太监?怎么和戏文中的张益得似的?”
但当陆洵一张口,司空孤登时便明白,此人果然还是个阉人,只不过……长得豪迈了些。
那声音阴阳怪气:“寿显(杨永华表字)呐,这位公子既然要告,总得让他说清楚不是?哪有要告官不让人家说清楚,就呵斥人家的呢?民为重的道理莫不是还要咱家教你么?”
那声音配上一副豪迈尊容,实在令人觉得震惊,但在陆洵发问时,司空孤与杨朔便知道,那胡子是黏上去的,嘴动的时候连成一片的络腮胡居然整个被带着颤动起来,的确,粘得又多又密在不说话的时候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可一张口不久露馅了么?
司空孤胃里泛起酸液,心下庆幸今日未食早饭,尽管对这个太监的恶趣味表示不解,但对于漕帮而言,倒只算是个小事而已……嗯,不那么令自己舒服的小事。
司空孤向陆洵躬身作揖后,也不再起身去看那张脸,就这么恭敬道:“小民司空孤见过陆大人。”
“哦?司空公子对在下的身份很清楚嘛。”陆洵眯着眼说道,似笑非笑地往司空孤微微低下的脸瞧着,司空孤身材清瘦,但面若刀刻,不似江湖人那么豪迈,却也不似读书人那么文弱,别有一番滋味。
陆洵连瞧几眼,心里却有一阵道不清的欢喜:“好个俊俏郎君,若是先帝仍在……”
听着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又瞥见一个健硕大汉翘起兰花指的模样,司空孤强忍不适,终还是抬头微笑道:
“昨日城里便有传闻,说是今日陆大人要入城寻访故人之子,如今又见建安军在此衙门中,故小民冒昧猜测您就是陆大人,小民不过侥幸猜中罢了。”
“哦?昨日就传遍满城了么?”闻言,陆洵便瞥了杨永华一眼,那双本是极为懒散的环眼,在射出两道精光后总算不再与陆洵的身份格格不入了。
“这……卑职不知呐,这消息只有卑职……陈显!是不是你小子传出去的?”
杨永华在这两道目光下支支吾吾起来,目光在这堂中巡视,最终落在那个小吏身上。
那小吏眨眨眼,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杨永华这是将走漏消息的责任推到了自己身上。尽管陈显是在司空孤作揖后才知道后厅这个不阴不阳的大人物原来是建安军陆监军,但还是咬咬牙,做出一副畏惧模样:“是小人一时不慎,走漏了消息。”
杨永华吐出一口浊气,又怕那小吏吐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便对那小吏骂道:“还不快滚?”
言罢,杨永华在那小吏退出衙门的同时,起身向陆洵作揖道:“卑职御下不严,还望陆大人降罪。”
陆洵却再没有瞧他一眼,而是向司空孤问道:“这位司空公子,怕是早就知道我就在厅后吧?”
司空孤道:“小民臆测而已。”
陆洵点点头,这才看了杨永华一眼,这眼神冰凉,似是对杨永华的仕途判了极刑,只这一眼便让方才还怒气冲冲的杨永华跌坐在官椅上。
陆洵又看向司空孤那张清瘦俊逸的脸,问道:“你本是为我来的?”
司空孤微笑道:“小民现在确是为大人而来。”
杨朔听着二人对话,颇不明所以,但见陆洵眼中并无恶意,司空孤又昂首挺胸,面上挂着那万年不变的微笑,便也按捺下心中困惑,听着二人对话。
“你可知道我来这里,是想要什么?”
“小民很清楚,只是……在这里说话,合适么?”司空孤看了看接连避开自己目光的衙役们,最终将目光收束于杨永华身上。
杨永华正欲张口呵斥司空孤,却听得陆洵哈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中倒是有几分豪气,只是结合他那不阴不阳的嗓子,着实令司空孤难以接受。
笑罢,陆洵的表情不再呈现出半点阴柔,但声音却变不了,仍是不阴不阳:
“看来司空公子是个明白人,二位请吧。”
司空孤指着那个左颊肿起的漕帮帮众对陆洵道:“不,这一位,才是关键。”
陆洵虽不知道司空孤为何要带上这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帮众,但也还是点点头。
于是,司空孤三人便跟着陆洵入了小厅,杨朔尽管满肚子疑问,却也无法发问。而这本该威风八面的衙门大堂众,那些个衙役也面面相觑。
直到杨永华抹去额头汗珠,起身甩袖离开后,才有衙役喃喃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显然他并不想要得到答案,只是想对方才这个衙门大堂中的闹剧作一个总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