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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去瞧瞧她。”
他何等聪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要旁人一个躲闪的眼神,他便捏了七八分准,全部了然。
刘彻拖着病体,掀了玄龙绞丝锦被,艰难起身,他缓慢打量四周,阖宫众妃嫔皆在,但依例是不准靠近龙榻的,仪态万千的美艳宫妃,似一件件玲珑有致的陈品,远远摆着……在他榻前守着的,除皇太后外,还有几位品阶高的宫妃。
他的宣室殿,仍然如往昔一般,奢华富丽。
一丝儿,也尽未变。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朕……好挂念她。”
此时皇帝已半坐起,里衣衬下,他显得极憔悴。皇帝朝上日理万机,他向来是强势的作态,竟是从未流露过如今天这般的疲惫。
他挣扎着,不欲要人服侍,竟自个儿想要穿鞋……
太后自然看不过眼:“陛下,不急于这一时。您歇着吧……叫人瞧笑话呢,陛下千尊万贵,为个寻常女人,不值当这样。”
“她不是寻常女人……”皇帝忽地盯住太后看,那一束光渐渐地收去,眼睛半眯起来,瞳仁里似笼着一团的雾气,他仿佛不认识太后似的:“母后,您知道朕在说些什么……她不寻常,她是谁——母后您知道。”
太后背转过身,连瞧都不欲再瞧皇帝了。大抵有气儿,气皇帝不争,她雄才大略的儿子,仿佛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副让人瞧着便气的病恹恹模样。
“哀家再说一遍,皇帝当知道,——为个女人这般,不值当。”
皇帝忽觉不对劲儿,亦不再顾周身冷冰冰的气氛,猛地起身,执意要走,他身子差的很,站还没站起来,眼前一昏,便又颓顿下去,跌在榻上……
一夕之间,她的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为个女人,要死不死,穷折腾。皇太后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因拂袖道:“刘彻!你做的是皇帝当做的事?莫要成第二个周幽王!这一路走来,多么的艰难,多么的坎坷,眼瞧着皇位将将要坐稳,你折腾呐!一个女人,抵甚么?!你是皇帝,——要多少女人没有?!凭你挥挥袖,普天之下的美人儿,还不都是召之即来!”
阖宫皆寂静,众人大气儿都不敢喘,燥热的宣室殿,在那一瞬间,仿佛跌入冰窖,整个儿都被冻起来了。
皇帝愈觉事情不大对头儿,但仍撑着身子缓笑,向太后道:“母后,天下美人之多,目不能睱,但……少年夫妻,只有这么一个。”皇帝隐了笑意,愈发的悲伤:“……只有她这么一个。”
几欲流下眼泪来。那样的悲伤,不该属于只手遮天的帝王。
太后道:“你既这么说了,母后便也不客气,自家人,哀家不应与你生疏,只拘于礼,——哀家此刻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要母后,还是要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你今儿若踏出宣室殿一步,便算是你选了她,你心中觉,她比母后更重要。”
他一顿,眼神也随之沉了下去,旋即,故作不解地松松一笑:“母后,这是毫无关联的两桩事。”因提起被角,扔了远去,正下床——
“朕只想去瞧瞧她,母后,这么些年来,她受尽了委屈。朕想来,愈发的难过——朕对她的感情,与后宫众妃嫔是不一样的,我们一路患难过来,朕知她在朕心里,有多重要。朕不是周幽王,娇娇也不会是祸国妖姬,朕尚能自持,江山与美人,朕知当选什么,祖宗的基业,也绝不会在朕手里断送。母后,朕很累,有她在,朕有时便会想起小时候与她一同闯祸的日子,偶尔也会开心。母后——朕就拿她当个开心果子摆宫里,您也这样想,好么?她只是个开心果子,不是红颜祸水。”
“我瞧你是魔怔了!”皇太后手一指,脸色愈加的不快,震怒道:“从前多好的儿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为个女人这般,还敢说自己不是周幽王?刘彻啊刘彻,哀家若再不正其位,你所做所行,早晚丢了文皇帝、景皇帝的脸面!你还敢说自己是刘氏子孙?”
太后拦着,怎么也不准皇帝起榻,皇帝向来是个孝顺儿子,若在平时,亦不会与太后顶撞,但今儿真是“魔怔”了,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指引他,偏要去!今儿偏要叛逆一回!
皇帝梗着脖子,觑太后道:“母后,朕是刘氏子孙,朕一直都记得……”太后原想皇帝总算琢磨清楚了,既这么表态了,便是不打算为个女人与他的母后再起争执了,才舒缓没多久,不料皇帝拔高了声量,冷冷道:“也请母后记得,朕姓刘,我大汉的江山也姓刘!顺天者,皆是朕的旨意,若违朕旨意,便是违天命!母后懿旨皆须紧缀‘奉上谕’,既是奉朕的命令,——还请母后让一让。”
皇帝便欲拖病体起身。
那般沉稳,那般的不卑不亢,他当真是做帝王的料子,但他的天命之资,却是用来对付他的生母!太后不禁觉心寒,腿下一软,竟差点打跌。
她的儿子,养大啦,不听话啦。
有那么一瞬,她竟想起了当年长乐宫的老太后。太皇太后窦氏,何等高傲果决,是块执政的料子,最后却被儿孙们绊跌了一跤又一跤。于长乐宫高座,许久冗长孤冷的夜晚,大概也是极寂寞的吧?
终于轮到她了。
王太后长吸一口气,竟有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陛下,来不及了,已经——晚了!”
此时皇帝在内侍搀扶下,已走出了几步,听到这一句话,猛地停下脚步,急回身:“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的声音打着颤,连他苍白发皱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原这一路的担忧,竟不是多虑?
他杵着,只觉冷,好冷,凉意自脚底生起,将他整个人都裹住,他抖的不能,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他在等太后一句话。
皇帝尊贵的母后终于开口:“她死了——”
“您、您说什么?”
“她死了。皇帝——”很沉的声音,仿佛顷刻间要将整座沉暮的汉宫笼罩……
“朕……不信……”皇帝的眼神裹上一层阴翳,倏地,眼底仅存的生气都要没了下去。绝望,漫天的绝望像潮水般袭涌而来,帝王的寂寞,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在叠累,但这些许年来沉厚的寂寞,竟全比不上今朝这一瞬!
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但此刻……他竟要失了他的天下。
“是真的,她死了,——哀家不便要向你说诳话,这无意义。”皇太后脸上无阴无晴,继续说道:“是哀家下的懿旨,勒死她——她犯了当死的错误,哀家容不得她!”
皇帝紧闭着眼,眼泪从缝隙里倾泻而下:“你真残忍,母后。”
“她犯当诛的大错,哀家竟要为维护她弃汉家尊严于不顾么?”王太后依然振振有词,她是无错的,但当然,——是陈阿娇该死。
皇帝睁开眼,觑太后,冷嘲道:“母后处死她的懿旨上是否也写着‘奉上谕’?是奉朕的旨意?朕何时下过这样的圣旨,母后执意孤行为之,——是否算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按罪当诛。
皇帝用这样冷的声音,质问他的生母。王太后一憷,她确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那……不似她的儿子了。
皇太后顿了顿,道:“是哀家下令勒死她,但她之死,与哀家绝无关系。她是自尽,哀家并未逼她,若不是她自知有罪,心虚了,何须如此?”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竟须母后如此动怒……”皇帝哑声。
“秽/乱后宫,与男子私通。哀家手中有证据,绝没冤枉她。——这样的罪名,说出去,好听?”
“她不会这样——”
“哀家不冤枉她,哀家派人查实过,奸/夫乃桂宫开凿荷花塘的总工,长的像极一个人。若不然,哀家也不会怀疑她有这私情——”皇太后因叹道:“旁人她或看不上,但那个人……彻儿,你冷落她许久,宫闱之中多寂寞,偶遇见少年时熟悉之人,有了过分举动,虽可恶,可也合理,有动机可推。”
“……是凿荷花塘的那人?”
皇帝一憷,竟有几分相信了。
他记得陈阿娇曾在病榻上表白过她对刘荣的感情,她与刘荣生不能见,这一回恰逢皇帝出征,御驾不在长安,他们可倒逮了机会放肆了!
他只觉疼,又极恨,心头似有千万只虫在咬噬……她与刘荣,把他当成什么了!
虽这般想,心中到底存着几分侥幸,因问太后:“母后,可有证据?空口白牙,口说无凭,她好歹是朕亲封,位阶颇高——”
太后道:“能有假么?珠胎暗结——这一情动都不知是几时的事了!太医诊过,不会有假,她腹中那疙瘩……与皇帝出征的时间对不上,那孩子,不可能是皇帝的!”太后又上了火气:“儿呀,母后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出征前,母后答应过你,要好生照看她,若不是实在忍无可忍,母后又怎么会……她亦是侯门出身,知道名节对皇室何其重要,这么做,竟是要让皇帝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