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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行过一个驿站,便入了郡,郡守亲来谒见,此时皇帝已十分疲累了,去郡守住邸歇脚,才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挨不过几个时辰,皇帝惊醒过来,阮婉正当边儿上伺候,见皇帝猛地睁眼,像被梦魇住似的,便惊问:“陛下这是怎么了?还早呢,天还没亮,再歇会儿,您伤还未痊愈呢。早起臣妾喊您。”
“不歇了,”皇帝起了身,“马上走,这便赶路!”
皇帝仍有些晕乎,分明是还未休息足的模样,却勉挣着身子要起来。阮婉看不过眼,将他又按回了龙榻,温声软语劝道:“陛下,您若不说劳累,臣下们无一人敢抱怨一路舟车乏困,但……马儿也经不起这般急赶呀!您好生歇着,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啊……陛下歇着罢!”
皇帝神思恍惚:“朕梦见她在叫朕,朕得走,朕得回宫……”
“嗳,您白日里忧心,晚上自然便做梦了……陛下,”她轻声唤,“陛下,好好儿睡一觉,此去长安,千里路遥,不差这一时。您说过,宫中处处都是您心腹,若真有事,他们能不挡着?不多想啦,好陛下,睡一觉吧,天亮便都好啦……”
皇帝果真像个孩子,哄一哄,便似信非信地将睡过去。
她松了口气。也正欲歇去时,却听皇帝吩咐:“不要忘记放信鸽回去,或让驿站差役跑马回长安传讯,说朕马上就到。”
夜极静,星子芒钉似的打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的,好似千万只眼睛,昊天下的一切,都收于眼底。
皇帝喃喃:
“朕马上就到……”
中宵时分,她披衣起身,顺着月路径直走下去,四周都被水似的月色烘的暖洋洋,她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冷,便拢紧了角衣,廊下拐角处,闪过一个人影儿,她半点不觉吓,只顿下脚步,道:“没想本宫出来走走,还能碰见您。”
是客气的语气。
阮婉趾高气扬、嚣张跋扈虽不及陈阿娇,但也非“善类”,她鲜少与人这么客气的。
那人谒了谒:“奴臣见过娘娘。”
“免,”她笑道,“夜已很深,内侍大人竟也出来走动么?”
原来那个人影儿是皇帝跟前贴身内侍,便是那个引她来见皇帝的。阮婉对他自然有几分感激,故此言行举止皆算客气。
阮婉瞧了瞧漫天星子,轻吸一口气,仿佛在自言自语:“嗳,这星星可晃眼。”一面却缓缓摘下玉镯子,塞了内侍手里去,缓笑道:“一路来,多谢您照应。这点小意思,您先收着,待回宫后,本宫有重谢。”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眸子里晶亮晶亮的,流眄的光彩,仿佛都要溢了出来,极漂亮。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舍不得移开目光的。这么个美人儿,只瞧着,都是赏心悦目。
内侍道:“能为娘娘做事,是奴臣的福分。”
阮婉知他是可信任的,当下便发了牢骚,冷笑道:“你道本宫原该在长安城过安生日子,好好儿的福不会享,千苦万苦跑这个鬼地方来做什么?她们狠是狠,但本宫也不笨呀!陈阿娇蠢的很!折伤她一个人不算难!皇帝远在天边,她们想背着皇帝弄死陈阿娇,待陛下荣返回宫时,便可推说陈阿娇乃自尽身亡,身上推的干干净净、杀人连血滴子都不溅一点儿!哼,盘的一局好棋!想的真好呀,反正陛下出外这许久,庄稼都长了几茬啦,谁料事情会变成怎么个样儿呢?到时,便是说陈阿娇是病死、摔死的,也无人会多嚼说些什么!只不要让陛下知道是她们害死的,她们便仍可过富贵荣华的日子!谁管本宫这不复恩宠的可怜人呐?本宫有那么傻么,本宫偏要教陛下知道她们在背后盘磨甚么心思!本宫这一路来,苦是吃了些,但只要让陛下知道,陈阿娇的死,那些人绝脱不开关系,让陛下处处针对她们、怀疑她们,本宫这罪,便没白受!”
这寂夜,与长安夜晚的凉薄寂寞,竟如出一辙。
瞳仁里,跳跃着星子的光芒。
她忽然便想起许多年前与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府上同习歌舞的场景,那时她们年轻貌美,那时她们还不知前路如何,而眼下,尚未走完的余生,已摆的清清明明。
她自然是比不过卫子夫。卫子夫有儿子,她没有。
在寂寞的汉宫,有了儿子,便是有了一切。
卫姐姐,莫要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是为自己,我……也是。
阮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三日之后,帝旌终于出现在王城。
那是他的长安,他终于回来了。
迎接皇帝的,自然也是皇帝的百姓。
御车行过辇道,倏然间,多长久的光阴便从眼前飘过了。他记得长安街头的一景一物,他曾经在上元灯节,以皇帝之尊,两次闲逛在长安城里。
拂过一砖一瓦,踩过每一寸附着尘泥的地。
牵起他手的,是他的娇娇。
他想,那对于皇帝而言,是太美不过的时光。这一生有一人,曾是他心上的肉,曾为帝王写过最平凡的故事。
娇娇很美,像馆陶姑姑,像皇阿祖窦太后,但眉眼间的韵致,唯她风流独一。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阿娇在他心里,那么重要。得知他也许此生可能都再见不到她的消息时,他心痛如绞。那痛是切肤至苦的,是真真切切的。失去,对帝王而言,绝不可忍受,而一旦可能“失去”,给帝王带来的悲伤,亦是成倍的。
因这普天之下的帝王,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曾“失去”。
后宫的反应极诡异,或者说是,应接不暇。
皇帝回程本就是个仓促的决定,虽之前每到一处驿站,皆让驿站快马回报,但皇帝这一路下死命紧赶,驿站快马也没比他们先到长安几步。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儿。
后宫极仓促迎驾,太后那边尚无动静,打头阵的是皇后领众宫妃。皇帝一见卫子夫,便有意问道:“皇后,朕听说,宫里出了事?”
卫子夫吞吞吐吐。一抬头,却对上阮婉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霎时心便凉了半截。知大事不妙!
因说:“陛下才回宫,不若……先休息休息,臣妾去通知太后,报个平安,一会儿再与陛下一同去拜谒太后,可好?”
她莺语婉转,仍是那样的温婉柔媚,皇帝却不曾仔细打量,挡开她道:“不必,朕自己去长乐宫便是。”
再一回身,却冷冷盯着卫子夫:“皇后,你们一样来接驾,朕心里很欢喜。——却怎么独不见桂宫那位?”看似不经意,实则分明在意的很:“应该来的,她应该来的!她……发脾气了?”
卫子夫一低头,吞吞吐吐道:“她……她……”
“抬起头说话,子夫,你是继皇后,与朕……也算是夫妻,不必这般伏低做小,朕不吃人。”皇帝因说:“有什么话,当直说!朕不过走了有一阵儿,有点想她罢了。”
“禀陛下,”卫子夫稳了稳道,“桂宫远瑾夫人……犯了点错儿……故……”
“故怎么?”皇帝眉一挑,脸色已然不对劲。
“故……太后赐死……”
皇帝一凛!阮婉所言……还是真的不成?因仓促瞥了一眼阮婉,阮婉接过皇帝目光,心中惴惴,只微微有点犹豫,然后,确信地狠一点头。
“人呢?!朕只要知道,她此时人在哪里?”皇帝暴怒地拨开人群,几欲摆驾移宫,但这一路太过劳累,久未得好好休息,皇帝体力不支,竟觉眼前一阵眩晕,黑沉一片,差点跌倒。
从侍赶忙去扶,皇帝勉力撑着,只道:“摆驾桂宫,朕去看看她——”
皇后牵头,一众宫妃,竟直剌剌跪在皇帝面前,挡去了去路。
“陛下当保重圣躬,为大汉江山、黎民百姓想,——愿陛下保重圣躬!”
皇帝在两名从侍搀扶下,站众宫妃跟前,不禁冷嘲道:“皇后,你可是愈来愈像皇后了!朕甚为佩服!满心满眼皆是天下江山、黎民百姓!朕这皇帝,还做的没你尽道!”
卫子夫惴惴不敢言。多许久了,他只称她为“皇后”,再不肯叫她“子夫”,她原本以为,拥有一身凤仪,再得龙子,这一生便全备了,可此时……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皇帝不喜欢她了。她便只能做个“贤惠”的皇后。
突然觉得,她竟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皇帝因欲再摆驾桂宫,卫子夫膝行跪皇帝面前,宁死不让过。皇帝恼了,抬脚差点便要踹过去——
眼前却一片眩晕,呕吐感涌上来,皇帝打了个跌,竟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玄色帐子,清冷的烛光,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是宣室殿。
皇帝缓缓睁开了眼,他便看见了他的母后,像许多年前那样,在病床前憔悴守着,浑浊的老泪爬满了眼眶……
“母后,”他喊了一声,然后低声问道,“娇娇呢?”
王太后一怔,见皇帝这般模样,眼中有心疼。旋即,缓声道:“冤孽呀……”
背过身去,污浊的眼泪攀满两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