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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铘的话让我错愕。
本以为最后的最终, 铘会在我无休止的坚持里对我发泄出他眼里聚集许久的怒气。
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那样一句话。
为此有些不知所措时, 铘伸手抚向我的脸, 目光由上而下,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般仔仔细细朝我看了两眼:“你知道我始终是放不下你的, 两千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所以你可籍此为所欲为, 违背你们这些力量卓绝的神明本该所尊重的一切, 无视历史可能出现的崩塌,选择与素和甄站在同一立场, 将我困在这地方以扭转未来的一切?”
我一口气问道。
“没错。”他回应得干脆又直接。
我沉默了阵,朝他笑笑:“而你这样做的结果, 无非跟那妖精一样,也只赋予了我在这儿存在的一个唯一意义。”
“什么意义。”他手指停顿在我嘴角处。
“如果一切真的按照你同素和甄觉得对的方向去变化,那么未来将不会再有我。我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抹去, 世上所留的,只有你们一心想要的那个我,而不是我这个作为我个体的、属于我自己的我。所以,我对你来说, 同样不过是所等待的一个死的结果而已。呵,我说得没错对么。”
说完,见他目光静若止水,我带着嘴角残留那丝笑,重复问了句:“我说得没错对么。”
“是。”他点点头。
“那你们三者有什么区别。”
他没回答。
目光依旧清冷。
冷得仿佛无动于衷。
随后猝然低头,他将嘴用力碾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没有挣扎, 甚至也没有抗拒,只再次朝他笑了笑,在他嘴唇底下轻轻对他道:“你吻错人了,齐先生,我不是你想吻的那个她。”
他嘴唇蓦地一冷,动了动却没有吭声。
“事实上,你们全都找错人了。”
“你们总不愿意承认,你们想要的那个她早已经死了。”
“现在你们只一心想要杀死我,去换回那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的亡魂。”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来这里后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现在知道了,我只做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替她而活着。”
话音刚落,我突然发觉铘的脸上闪过一丝颇为令人费解的神情。
这神情并非是因了我的话,而是他身后忽然袭来的一股风。
风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味道。
似有若无,却因为某种熟悉,所以察觉起来毫不费力。它令铘闪电般起身将他衣裳迅速裹到我身上,随后冷冷往身后那道窗户外看去。
窗外无人,只有风吹着树梢轻轻地动。
然而不多久后,风与树之间似隐隐勾勒出一道人身的轮廓。
修长,挺拔,飘逸间带着一种人类无法释放出的妖娆。
紧跟着一道话音从那方向似笑非笑地传出:“不愧是麒麟王,连当年守着瑶池的那道屏障也能轻易放出。”
“不愧是九尾狐,连挡得住应龙的里之界也能轻易闯入。”
突然得有点不太真实,狐狸和铘的对峙。
一个背对着我,一个难辨踪影。
不知是否因此,他俩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时的场面,并不是想象中那种敌意和杀戮。
一切是平静的,和缓的。
当然,也是针锋相对的。
“说实话,你这会儿真的出现,多少让我有点意外。”不知过了多久,铘的话音再次打破两人间的沉寂。“在时机成熟前你不应该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不是个轻易舍得打乱或废弃自己计划的人。”
“我自然不会舍得。所以这会儿并非是为她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
“诚然,她的命盘现如今已经被彻底更改,所以她对我来说已没什么用处。”
狐狸的身影在树影间摇摇曳曳,我抬头想看他说话时的样子,但完全看不清楚。他轮廓就像一道会动的冰。
“我得承认,在认出她之前,在由此而慢慢对你的做法理出点头绪之前,我确实未曾料想你会用这方法来与我争夺她的命。”紧跟着他又说道,语气跟他身影一样让人捉摸不定,“但这么做代价实在有点大不是么,一个身体内同时承载着两个梵天珠魂魄的凡人,逆天而行,你这么做堪比当年私下凡间的罪行,也是在亲手扼杀你其中的一个主人。诚然,活着的那个自然是你要留住的,但死了的那个,你不会遗憾么?”
“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铘问他,目光不动声色。
狐狸似乎轻轻笑了下,模糊不清的身影在风里轻轻晃动:“我想知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见铘沉默,他径自往下说:“你我都清楚得很,她早晚是会死的,早晚进入轮回,早晚重生出一个新的她。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节骨眼,你要用这种逆天的方式去改变她的命,阻止她原本已定好的未来。这对你究竟能有什么好处?”
说到这儿,狐狸停顿片刻,似在沉默中看着铘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睛。随后道:“亦或,你用了什么方式,看到了一个你所不想要的关于她的未来。
然而,你真的舍得么,麒麟?留下一个,你势必要亲手杀死一个。
我知道你做不到。
毕竟,为了达成目的可不惜任何代价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妖狐。”一言不发听到这儿,铘终于打破沉默。
“我想说的,我刚才早已说过。”话音再次停顿的间隙,我感觉狐狸将目光悄无声息地移到了我脸上。
虽然看不到他眼睛,但能感觉到他的目不转睛。那样定定朝我看了一阵,他一字一句对着铘道:“你从来无法对她的安危袖手旁观,我却可以。所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她在你手上的那两条命。”
话音刚落,仿佛天崩地裂,整个屋子在一声惊雷般巨响声中颤抖着碎裂。
那不知是何许样一番力量,把这建筑如同棉絮般肆意撕扯和碾压,由此激起的漫天尘埃中,不见了窗外那道似有若无的身影。
见状铘正要追出,但回头看向我,他急转身义无反顾往我身上扑了过来。
一道横梁在他将我抱紧的瞬间,砸到了他身上。
他身躯一瞬间变得僵硬,不知是疼痛还是抬头刹那看到了什么,但纵使肌肉绷紧如石,他始终无法推开身上那根横梁。
“走!”于是他低低对我喝了声。
我没动。循着他视线,我看到狐狸一身白衣高高在上,在四周诡异的气相中仿若神祗。
原来他并没有离开。
屋外朗朗清空下浓云翻涌,屋内平地悍雷中浓尘滚动,他站在房顶被撕扯出的缺口处,脚下踩着那根断裂横梁的残余,隔着雾茫茫一片的尘埃,用他那双清透无比的碧绿色眸子看着我。
他真的说到做到。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我的命。
所以当看到他俯下身朝我伸来他的手时,明知道他要让我做什么,我却将头一低,一把将无法动弹的铘抱紧,然后带着他沉重身躯和压在他身上那根更为沉重的横梁,滑下床迅速往房门方向移去。
“自不量力。”移动时听见狐狸的话音,似笑非笑。
他怎能在几乎杀了我之后还能带着这样一种心情?
一刹那的激怒之后,我冷静下来。是了,因为他不是我的狐狸。
他是碧落。能令梵天珠绝望到丢弃一切去选择赴死的碧落。
所以咬咬牙,我立即自不量力地拖着铘继续我的动作,但不幸,身体却背叛了我。
有些东西是无论怎么也努力不来的。
在我仅仅走了两步路后,一股剧痛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姿,迅速折断了我前行的可能。
疼痛来自体内那些碎裂的骨头,但后来更多是来自内心。
跪倒在地的一刹那,我明白了为何强大如铘这样一头麒麟,会仅仅因为一根横梁的撞击而失去意识。
那根横梁的背面覆盖了一层特别的东西。
一支支漆黑色的、仿佛钉子又不是钉子的东西,深深扎在木梁上,以雷天大壮的卦象排列分布。与此同时,铘的脸上和□□在外的身体上,也如镜像般逐渐清晰映出了这种纹理。
以他的血。
我记得这幕诡异景象,也记得狐狸把这些钉子似的东西称作伏羲杵。
多年前尚处于少见多怪的年龄时,我曾在一片心惊胆颤中看着狐狸用它们钉在千年出土的棺材板上,镇过一具古老的起尸。而事后他半真半假地对我说起过,这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在他力量鼎盛时期,他可用这些东西来镇住神。
那时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他真的用来镇了神。
神兽麒麟王。
所以,仔细想想,大约在现身之前,狐狸就已经把这些东西布局好了不是么。他料到铘为了防备他的再次靠近,必会用这强大的结界防他;也料到一旦将这结界布下,铘会卸了防备。再趁铘一心全都在我身上的时候,引诱他毫无选择余地地踏入自己这道陷阱,为此不惜拿我的命做赌注。
真真是诚不负他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了。
可为什么铘会完全没发现狐狸再次潜入了素和山庄,并布下了这些伏羲杵?
他和狐狸差不多是势均力敌,甚至力量应是占了上风,理应不至于迟钝至此。
说到底,他原本充满信心能阻挡住狐狸的结界并没起到他意料中的效果,是否已说明了他败给狐狸的原因。
诸多思绪只在一瞬间,狐狸身影已由上而下,翩然落到我面前。
“这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譬如当初你我是怎样从落岚谷结界中离开的,宝珠?”他再次朝我伸出手,弯着那双祸害人心的眼睛,似乎笃定最后那两个字会让我束手待毙。
所以在他手靠近我的一刹那,我近乎凶狠地推了他一把:“别碰我。”
笑容在他眼里忽闪,不安定的前兆:“我是来带你走的。难道你不希望我带你离开这里了么?”
我看着他,摇摇头:“不会这么简单。”
“你以为会有多复杂?”他目光再闪。
“你身上有伤,不是普通的伤。而他的结界不是普通的结界。所以这两者相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给我这么一个简单的结果。”
他不动声色看着我。眼神让我有点坚持不住。
末了,他朝我微一点头:“确实,并不算简单。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
“跟我走。”
淡淡三个字,不容拒绝的精炼。
我看了看和门相差的距离,义无反顾拖着铘仍往那方向继续爬去。
“自不量力。”身后再次传来狐狸不冷不热的嘲弄。
他为我治过伤,所以他清楚知道我身体脆弱的程度。所以他不紧不慢跟着我,然后手凌空一拂,替我将那扇并没被屋内凌乱所波及的房门打开。
当然这绝不是他好心放我离开。
我抬头看着门外依旧呆站着的喜儿,蓦地停顿下来。
我不能靠近她,靠近她她必会被牵扯进这场风暴里来,而无论她面对的是那一面,随意一个小小的漩涡就能让她命丧黄泉。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突然手臂一紧,铘单掌劈开身上那根紧紧依附的横梁,翻身跃起一把将我拽朝他身后拽了过去。
黑鳞遍布他手臂,这道挡在我面前的手臂苍劲如一道钢筋打造的围墙。
麒麟真身的显现迅速吞噬着原本附着在他皮肤上那片片诡异卦象。毕竟是神兽,狐狸的诡计看来并未能困住他太久。
然而正当他绽出掌上利爪倏然往狐狸方向袭去时,突然他脚下地面一震颤动,继而轰的声巨响,那片地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绽裂开一道巨大缝隙。
缝隙将他与狐狸之间的空间隔阂成两半。
但并非仅此那么简单。
当里头冲天而起一股浓烈白雾后,仿佛地狱打开了门,那道缝隙里传来了一阵阵野兽低嚎般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种模样极为诡异的东西。
我曾见到过的那些东西。
似人又似山魈,格外庞大健硕的上身拖着纤细柔软的下肢,它们在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雾气中此起彼伏咆哮着,争先恐后从地下深处攀爬而出,一窝蜂地直扑向铘的身体。
见状铘迅速将我推开,随即转身面向它们时,它们细长触须已将他手腕缠得密不透风,甚至包括他正迅速化成麒麟本体的后肢。
但喷发在铘身周那层青色磷火并没能烧灼它们。
这些来自血族的怪物既不是鬼也不是妖,不属于任何那些可被麒麟身周那层戾气所化的冷火所能焚毁的东西。
所以也就无从制约它们。
除非投以更大的力量和专注,就如同那夜在山谷里同它们的抗衡。可如今这批怪物比那晚的更多也更为强悍,而铘的专注却始终都只在我身上。
他不能这样,不能。
我想提醒他这一点,但四周巨大气流压得我开不了口,情急下便只能奋力往前一冲。
一心想去帮他将那些缠人的东西分开,热血冲脑得不顾一切。
事后想想,实在很冲动也很不自量力。
能令他难以脱困的东西我又怎可能对付得了?但当时没想那么多。不知为什么,见到他那副样子我就突然开始头脑发热。我想,或许真是因为梵天珠的血在我身体里起了某种作用,虽然很可惜,起作用的不是她那非凡的力量。
然而没等靠近,我眼前突地一道黑影闪过。
庞大,带着团冰冷气流,它细长触须一甩间径直从我头顶上扫了过去。
我没躲。那触须看起来那么细那么软,我以为最多不过是吃痛一下而已。
谁知却仿若被一把榔头当顶砸过。
嘭的一下,猛烈得几乎像是把我头盖骨都拍碎的一下撞击,直震得我眼前一阵金光闪烁。
好在并不感到疼,速度太快,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黑,所以半晌脑子里空荡荡一片茫然。
及至见到更多怪物从地底下爬出,我才清醒过来。
咬咬牙忙要继续往铘的身边跑,突然一片白色拂到了我脸上。
是狐狸的衣袖。
他由始至终的沉默让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却在此时骤然出手,我心知不妙。
可惜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蓦地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听见铘一声咆哮。
愤怒并着焦躁。
可是明明离得那么近,他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远?
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整个人却已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