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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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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七.

    当时我并没怎么留意到, 他俩这番短短交谈对我会意味着什么。

    因为进庄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位来山庄拜访的客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刚来拜访过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由于知根知底了他的真实身份,因此一见到他策马走近过来, 我就极为不安。疑心他的再次造访是否同他在山里时对我和狐狸的追踪有关,所以哪里还有心思去留意素和甄与铘的交谈。

    然而要想避开他, 却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继续安静在马背上坐着, 见他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 随后笑笑, 朝素和甄抱了抱拳:“听说二庄主同夫人出外远游,两位好雅兴。”

    “不知陆大人到访, 有失远迎。”

    “二庄主不必拘礼。本是有事要想请二庄主行个方便, 但来时匆匆, 倒也忘了先命人过来知会一声, 险些错过。”

    “呵,不知在下有何事可为大人效劳?”

    “此处不便, 二庄主可否换个地方细谈。”

    “也好。西苑桂花树开得繁茂,我早先命人摘了些,如今刚好与大人一同小酌。大人里边请。”

    话刚说完, 王婆带着接我的小轿,也已到了正门前。

    素和甄不比素和寅,他不会让我参与同陆晚亭的交谈, 于是我也就无从知晓陆晚亭此行的目的。只能在胡思乱想中,由着王婆将我领进轿子,然后如押解般把我送进山庄。

    但轿子一路前行,却并不是将我带回我的住处。

    穿过几重院门后,透过轿帘,一眼见前方那条路上两排木芙蓉开得花团锦簇,我有点意外地意识到,他们竟是在把我往素和寅的住处带去。

    素和寅喜欢木芙蓉。或者说,他偏好任何充斥着生命力的颜色。

    木芙蓉,紫荆,西番莲……在他住屋四周,随处可见到这些艳丽的植物。飘红缀绿,似乎与他清淡的性子截然不符,但一个人病得久了,就仿佛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中困守了太久,于是这些色彩就仿佛阳光之于向日葵,对他而言,有着某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谁人能不渴望蓬勃的生命力?

    而此时黄昏的夕阳,也似乎带着同样的力量,浑厚且温润,在被夜取代前,倾洒着一片火烧似的色彩,透过窗上明瓦,在屋里柔软而倾斜地四处伸展。

    它令满屋浓烈的药香变得不那么令人忐忑。

    也令里屋那张孤独的大床,在寂静中看来不是那么清冷无助。

    所以虽然有些迟疑,但我仍是在王婆的陪伴下,一步步往里屋内走了进去。

    随后见到素和寅,他静躺在那张洒满了夕阳的大床上,同昨晚我见到的他一样,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是张轻轻一碰就会碎开的纸。所以整个人仿佛隐匿在光线中,苍白的脸色同床铺的白几乎融为一体,如同一道不太真实的幻影。

    两眼始终紧闭着,即便我脚步声一路到他附近,仍不见他有任何细微的反应。

    于是没有出声打扰,我在王婆搬来的椅子上轻轻坐下,随后见她阴沉着脸朝我施了一礼,无声无息朝屋外退了出去。

    她对我的反感如此明显,理解倒是并不难。

    素和寅对我的特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此次回庄后的探访,更应是出自素和甄的安排。这对于整个素和山庄的人而言,都是极为不妥和费解的。

    却又不能因此说些什么,就只能以这样露骨的情绪来向我无声宣泄。

    然而,对此我又能怎样呢。

    无论素和甄还是素和寅,无论大天尊者亦或凡人,他们这样对我,无非因为如意背后那一段梵天珠当年遗留下来的孽缘。而我则是套着如意的皮,装着梵天珠的芯,有嘴说不清。

    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我打算再坐上片刻后找个机会离开。

    却不料刚抬起头,就见到素和寅定定地看着我。

    也不知几时醒的,他在窗外那片繁花夺目艳丽的映衬下睁着双眼。

    却比之前两眼紧闭时看起来更显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瞳孔,似乎集中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光彩,晶莹剔透,染着夕阳火般颜色,无声中跳动着两点琥珀色的光。

    这生与死并存的诡异一度令我无法出声,但沉默片刻,我仍还是稳了稳情绪,看向他问道:“是寅大哥让二爷送我来这里的么?”

    他点点头。

    “不知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若有所思望着我,见状,便没再继续绕圈子,我径直问道:“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么?”

    素和寅嘴角轻轻牵了牵,没有否认。

    “你病成这样,绝不可能亲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当时你出现又消失,是因为你用了某种法术,对么。”于是我再问。

    而他依旧没有否认。

    “二爷知道你这样做么?”

    “他不知。”

    终于开口,素和寅的话音和昨晚一样,喑哑得几乎细不可闻。

    这显而易见的孱弱,令我难以将后面的话继续说出口,所以只能再次沉默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垂下头,下意识捏紧了身上这件狐狸的外衣:“你身体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为了我去使用那些法术。”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山庄。”

    “我……”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而素和寅倒也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

    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目光落在我衣服上,轻轻问了句:“这件衣服是谁的。”

    我摇摇头。

    “不知还是不想说?”

    “寅大哥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我不知。”

    话音淡淡,他眼里的光似乎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淡。

    我不得不再次朝狐狸的衣服上用力捏了一把,由此放下内心悄然而起的软弱,我抬起头,看向素和寅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寅大哥,坦白说,大天尊者是你么?”

    问得突兀,素和寅的神情倒并不感到突然。或许对此早有准备,他笑了笑,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大天尊者是什么。”

    “你不愿说,我也不能逼迫你。但我已想起很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怎样下去?”

    “为了一段过去,就毁了一段历史。”

    这句话令素和寅短暂沉默了几秒。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兀自看着自己纤细已如枯枝般的手指,随后低低一声苦笑:“你几时发现的。”

    “自从在哨子矿见到了一些东西之后。”

    “什么东西。”

    “那口井,你们说它里面囚禁着什么了不得东西的井。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它的缘故,被关在那里时,我曾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是个和尚,而他们把你称作大天尊者。”

    “他们是谁?”

    “神也有,魔也有。”

    “你梦见了天庭,宝珠。”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傍晚最后一点斜阳轻轻滑落在素和寅的脸上,一度令他看起来就像梦里置身于佛光中时那样。

    他终于说出了一点我等待已久的东西。

    他叫我宝珠。

    本以为这会是一种久旱逢甘露般的振奋,毕竟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然而根本振奋不起来。因为我非常明白,这声称呼以及致使他这么称呼我的那段记忆,对我和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沉重得让我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所以,当斜阳拖着它金红色长尾慢慢消失时,我看到素和寅幽黑的瞳孔内,逐渐沉淀出一道无法形容的黯淡。于是我问他:“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淡淡一笑:“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你恨我。说你虽然恨我,但后悔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他再度笑了笑:“其一,我并不恨你。其二,我知晓这么做的确是错的,但我绝不后悔把你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无论怎样,无论什么代价,你都无法阻止我要回原本属于你我的命运。你是我的,梵天珠。我不会听凭你受着那只妖狐的蛊惑,被他当做一件难以获得的藏品般自私掌握在他手心。”

    话音落,似乎已耗尽全部力气,素和寅一瞬间沉默下来。

    继而定定看着我,仿佛在观察我听完后脸上的神情。因此我只能朝他苦笑了声:“然而现在把我当成藏品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见他久久没有吭声,我便接着再道:“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带来这里,无非只是想让我看到历史中那段你无法对我说出口的骗局,并且为了让我感同身受,于是让我在相同的环境中也将这段历史经历一遍。

    对于那些关键性的东西,我只能看不能说,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听凭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而自己对此一筹莫展,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所以你不恨我,但你希望我因此而去恨一个人,那个我无法叫出名字的人。可是……”

    说到这儿,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再次朝素和寅看去。

    就见他依旧直直看着我,但眼里原本闪烁不定的光泽消失不见。只留空洞一片漆黑,仿佛一团看不见底的深渊,任由我说到现在,始终将他魂魄无动于衷锁定在太虚之外。

    “寅大哥?”我不由立即叫了他一声。

    半晌见他没有理会,心知出了事,忙起身想叫人进来,冷不防却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

    随后目光微动,转瞬似乎从那深渊里挣扎了出来,他看向我道:“我刚才是不是失去意识了。”

    我点头。

    他苦笑:“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的病……”

    “并非只是病的原因。”眉头微蹙,他回答时似乎想站起身,但没能成功,却又拒绝了我试图搀扶他的举动。然后带着一丝黯然,他看了看我:“我想你应已觉察到,我是从素和甄身体中被分离而出的一部分,一旦恢复了素和甄的记忆,那么我将无法与他继续共存于这个世界。”

    “……但,你为什么会和他分开?”

    “利用时间的代价,其实便是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一点直至我想起一切时,才幡然醒悟。”

    “你曾失去过记忆么?”

    “不仅失去过记忆,且还丢失过时间。”

    “什么意思?”

    “你觉得历史是因我的作为而发生改变么,宝珠?”

    “对。”

    “呵。我曾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个历史的闯入者。然而后来才发觉,历史却根本不是个能听任别人摆布的东西。”

    “那它是个怎样的东西?”

    “它么,它是个吞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