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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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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君培……

    我几乎在这片混乱里把这个人给忘了。

    没想到林绢、周林、陈金华全都失去踪迹的情形下,他竟然还在。一阵惊过后,疑问却又接踵而来。既然他一直都在,为什么始终没有出过声?为什么刚才我那么大声地叫着其他人名字的时候,他却一声也不响?

    想到这一点,我先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见我身体放松,刘君培很快松开了抓着我身体的手,然后拉着我一路摸索着急急朝前走,似乎和我一样也在急着离开这个地方。黑暗里可以闻见他身上油腻腻的味道,一直以来我最防备及最有成见的一个人,这会儿安安静静地在我前面,和我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留意到他的脚有点跛。

    “你跑得太快了,像鬼一样。”那么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子,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他道。

    “刚才在我后面的是你?”于是我问。

    “是我。”

    “你把我吓死了,刘君培。”

    “所以你让我差点摔死?”他苦笑。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撞了一下。”

    “其他人呢?”

    “不知道,我有好一阵子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那我刚才在叫你们的时候,你怎么不做声?”

    这问题让他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他道。“我听见你在那地方和什么人在说话,说的话很奇怪,之后突然像受惊了一样大喊大叫,这让我觉得……很不对劲,所以,当时没有回应你。”

    理由似乎无懈可击。

    正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拉了下我的衣服,道:“走。”

    于是继续跟着他朝前走,在这个完全分不出东南西北的地方,我之前所保留的一点点方向感已经随着不断的摸索和打回头路而彻底消失。所幸这会儿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个刘君培在身边,不过对于这个男人,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不知为什么始终有一份放不下的戒备。

    “那个时候你在和谁说话。”又走了片刻,他再次开口。“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陈导。那个时候,你边上还有别人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不知该怎么回答,突然脚底一滑,我被脚下踩到的某个东西滑得一个踉跄。站稳脚步后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然后意外地发现,踩在我脚下的那个东西竟然是只手电筒。

    “刘君培,我踩到了只手电筒……”

    “手电筒?”他停下了脚步。

    这时周围刷的下亮了,一度让我睁不开眼睛,因为我尝试按了下手电的开关。

    “这不是沈东他们带走的那支么。”适应了光线带来的刺激,刘君培眯着眼睛打量着我手里那支电筒。

    的确,这支式样老式的手电筒,和之前被沈东带走的那支一模一样。但它怎么会在这里,而既然它被留在了这个地方,沈东他们摸黑会跑去哪里??

    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我没说出来,刘君培怕是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抬头打量着周围,一声不吭。

    此时我俩正站在一条破旧的甬道里,甬道一边被地震震得塌方,堆满了碎石头,我和刘君培正是从那个塌方口的一个狭窄的缺口处挤进来的。

    当时早已走得没有方向,况且还在说着那些话,所以也没怎么注意,就进到了这里。我没想到这地方的通道是两边设的,不仅陈金华他们过来的那条,原来相反的方向,还有一条。只不知道两条通道彼此是不是相连的,但既然沈东的手电筒会在这里,那么看样子是连通的。

    可是丢下手电筒在这里,沈东他们三个会跑到哪里去了,是不需要手电筒了么……怎么可能。

    或者是被那个曾经把陈金华他们抓到这里的东西发现了?却也未必……真的这样,他们不会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毕竟这里离我们分开的地方不远,这么静的地方,有点点风吹草动不可能听不见的。

    所以,沈东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这宅子原先的事情么。”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刘君培这样问我。

    我怔了怔:“什么?”

    “关于这个地下密室的。或者叫它地宫,我觉得更合适点。”

    “你知道?”

    他点点头,一边推了推镜片。“研究老周家那些事的时候,顺带也了解了一下。”

    “你了解得还真不少。这地下室怎么了?”

    “之前周林说,它建于晚清时期,而据我所知,它大约从嘉庆年间就开始建造了。”

    “这么早……”

    “最初是为了当地窖用的,专门存放一些价值比价昂贵的物件,后来不知怎的变成了关押一些囚徒的私牢,是王府用来秘密处置那些出了问题的奴才的地方。”

    原来这鬼地方还有这么一段历史,不自禁觉得这原本就浑浊的空气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不由自主朝刘君培身后跟得紧了些。

    “说起来,你知道溥仪下台后那些后宫里的太监的下场么。”

    “回老家?”

    “那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了最后那小半辈子。”

    “什么意思,什么叫比较特别的?”

    “就是那些对于宫里某些事,了解得特别多的。”

    “哦……是怕这些人出宫以后乱说话?”

    “应该是这样。据说当时有一阵北京城很乱,王府里的人都逃出去了,但走时把他们给遗留在了这里,没有处置,也没有放。结果回来后,发现那些人都饿死在这里了。”

    “饿死……”空气里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又更清晰了一些,我不由得搓了搓胳臂。

    “你冷?”意识到我的举动,刘君培回头看看我。目光滑到我带着锁麒麟的那只腕上,停了停。

    我摇头,迅速将那只手收到身后。这动作令他很快将头转开,而我亦再次将跟着他的那段距离拉开。“因此,他们说这地方不干净,因为有不少冤魂。”接着他又道。

    “是么。”

    “这是什么……”忽然朝前快速走了几步,刘君培朝我招了招手:“来这边,这里好像是扇门。”

    我赶紧跟了过去。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那道斑驳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门很窄,和墙壁几乎一个颜色,在手电光那么点光线下很不起眼地矗立着。

    示意我站在原地不动,刘君培从我手里取过手电几步走到门边,朝那扇门上推了推。

    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了,并且发出阵刺耳的摩擦声。手电光穿过那道门洞,显出里面一个空间,看上去狭小而窄长,不太像是个房间。

    “也是条通道。”上上下下看了看,刘君培道。说完径自走了进去,一边用手电探着前面的路,一边赞叹:“果然结构很复杂,当时造的时候,应该是颇下了番功夫的。”

    “造得那么大做什么。”原本以为,这样的地下密室最多几个房间,一条通道到底。可没想到它会那么大,也难怪陈金华会在里面一直绕圈子,搞不好,这地方真是个地下迷宫。可是好端端的,在自己家里造什么迷宫呢,又不是古希腊的米诺斯。

    “你不知道么,以前这样的大家族,家里少不得会备个这样的地窖,平时做做仓库,关键时候也许能派上大用处。”

    “什么样的用处?”

    “比如关人,比如藏人。”

    “你知道得真多……”

    “历史有趣就有趣在,当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上的时候,会发觉它可以牵扯出一大串相关的东西来。”

    “你觉得,这地窖和周家的过往,是相联系的?”

    “当初了解到以后,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太明白……你刚才不是说,地窖是嘉庆年造的么,它能和周家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比如这房子的构造。想必你也看得到了,这地方每幢房子窗户和门上的雕花、装饰、布局,那都是有讲究的,可是一个宅子为什么要搞上那么多和避邪相关的物什,我想那应该和这地窖里曾经发生的事有关。我们总把非正常原因而死过人的房子,称为不干净的房子,而若那些人又都是枉死的,就不单是不干净的问题了。所以大费周章搞那些,很显然,是宅子的主人用来克邪的。可是似乎并不怎么奏效,因为后来主人是那么急着把它脱手……当然,他也肯定没想到会那么顺利就找到了买家,毕竟,这么大一套宅子的交易,可不是很简单的一笔交易。”谈到这些,刘君培的目光隐隐亮了起来,一扫之前受伤所带来的疲惫。“之后到了周老太爷手里,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压得住他所受的那些‘麻烦’的大东西。”

    “哦?不是说……那是他看了镜子里的东西以后,去买的么?”

    “能见到镜子里情形的,只有周老太爷,当时到底镜子里出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是么。不过……真的能把这段历史翻拍出来,确实不失为一部有趣的东西。”

    “可是现在变成了这样……”

    “……是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话音忽然顿住,刘君培有些突兀地用手电朝我照了过来:“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

    “什么??”我一惊,迅速靠近他,他则走到了我刚才站的位置,拿手电朝周围扫了扫:“我好像听见这地方有什么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他的话让我刚刚有点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可是无论怎么仔细听,我什么异常的声音也没听见,除了我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说不清楚,”他皱了皱眉:“也许听错了,也许……”

    “咔!”突然一声响,这次不单刘君培,连我也听清楚了。

    好像是什么东西受到挤压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就来自我身后。“谁!”迅速把手电光朝那方向照了过去,及至看清楚那发出声响的东西是什么,刘君培的脸色缓了缓,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好像又找到了一扇门,宝珠。”

    那是扇很小的门,就在离我们不到百码的距离,目测高度才到我的膝盖,表面是金属质地,已经被时间腐蚀得不成样子。

    在我们专注望着它的时候,突然它又咔的下发出声轻响。

    “似乎是后来开出来的东西。”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刘君培对我道。一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在那扇门上刮了刮。刮落下的锈斑后面显出一行字:民国三十五年,封。

    “里面会是什么。”靠近了过去,我在刘君培边上蹲下来。这么小一扇门显然不是专门开给人走的,它里头封着的会是什么。

    琢磨着,门突然再次咔的一声响,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推动它。这不禁让我朝后退了点。

    刘君培却把手伸向了那道门把。

    “你干什么?”见状我忙问。

    “打开看看。”

    “你不怕会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抓住门把朝上一提,嘎的声响,把那扇小门给推开了。

    门那头一泻而入的空气令我朝后一个踉跄。

    那股空气极臭,一开门就好像打开了只塞满了烂肉的闷罐子,那股腐烂腥臭的味道,直熏得人两眼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一阵才适应过来,发觉刘君培已经先我一步钻了出去。

    “刘君培!”我叫他,他出去后周围一泄而下的黑暗让我恐慌。

    刘君培没有回答我,只拿着手电上上下下照着,片刻后道:“我想我们找到出口了。”

    出口?

    这叫我有些惊讶,那么臭的地方怎么会是出口?不过疑惑归疑惑,我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朝外钻了出去。

    “怎么那么窄……”外面依旧是墙壁,一出门就看到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让我更加疑惑:“刘君培,这里……”话还没说完,我的喉咙哽住了,因为那具突然撞进我眼里的东西。

    “怎么回事……怎么是这个地方?!”控制不住一阵战栗,我惊叫。

    似乎早预料到我的反应,刘君培沉默着用手电照了照我,然后照了照地上那具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的恶臭就是从那东西上传出来的,那具离门不过半步远的尸体。

    瘦瘦小小,在靠墙的地方蜷缩着,微张的嘴上一团漆黑,因着我的叫声哄的下散了,是一群绿头苍蝇。

    尸体是张小洁的。因为潮湿,不过两天多的工夫她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眼睛和嘴里流出的粘液上沾满了蠕动的蛆和蚂蚁。这副景象看得我喉咙发干,可是口水咽不下去,我怕一咽就会把胃吐翻过来。

    没想到这扇被封的金属门通向的,竟然是这口位于仓库里的枯井……

    “怎么会是这个地方……”抬了抬眼镜,刘君培仰头朝上看了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已经开始朝井壁上攀爬了上去。

    但完全没用,很快他就从上面滑了下来,那井是用很光滑的石头砌成的,干枯了很多年,除了一些泥浆和攀爬在井壁上的脆弱的爬山虎和杂草,一点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真可笑,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确实找到了这处地下密室的出口,可是出口在这么一个地方,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蹲下身我拾起了尸体边的打火机,用力点了几下,始终点不亮。丢开它的时候我终于控制不住吐了起来,觉得很难受,一种极度恶心并且无能为力的难受。

    “滴……滴滴……”突然一串音乐声兀地从我脚下响起,这让我被电击了似的飞快从地上弹起。

    跳到刘君培边上后惶惶然低头去看,发觉那声音是从张小洁的尸体上传出来的。她尸体的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触电似的震动,这让她看起来好像突然有了生气似的,那双直直对着天的眼睛里两点光闪闪烁烁,仿佛随时都可能眨一下,动一动……

    “嗨你好,我是张小洁,我现在不方便通话,有事请留言。”口袋里传出了张小洁的录音声,然后卡嚓一声,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噪音。噪音里隐隐有个人在说什么,有点模糊,但听得出语气的激动:“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最后那四个字尤其清晰,在刘君培伸手进尸体的上衣口袋,将里头那只手机摸出来的时候,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只有手机的讯号等还在一闪一闪地跳着,我凑近看了一眼,上面清楚几个字:您有一个来电未接。

    “打不出去。”按了拨打键,显示出来的是讯号无法收取的界面,刘君培对我道。

    我没留意,因为我正想着之前手机里传出的那个声音。

    那声音不断咋重复:小心莫非……

    什么是小心莫非……

    莫非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早在这宅子一系列惨事还没有完全爆发开来的时候,就有人在试图用电讯的方式来警告些什么,关于“莫非”。可是“莫非”到底是什么,对方却一个字都没有。而这个一直通过电话和手机来警告我们的女人,又是谁,她和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有关系么?她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都藏着些什么吗……

    头很疼,左思右想,我理不出一点头绪,却在这时冷不丁的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我脚下传了过来: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好像一个嗓子哑了很久的人,在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而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连尸体都已经开始发臭。

    我看到张小洁原本蜷缩着的身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体的僵硬令她每个动作都显得异样吃力,但她并不在乎,尸体原本就已经没了“在乎”这种感觉,她只一心一意把自己弄直,靠着那几根发黑的手指,攀着井壁,她那具僵直的躯干靠着这点力道逐渐直立起来,唯一力不从心的是她的脖子,那条长长的脖子无力地耷拉着,这让她的头朝左歪斜在肩膀上,于是那双原本直对着天的眼睛突然间就转向了我,仿佛就在刹那间,这双了无生气的眼球里就住进了灵魂,那灵魂透过这对已经开始腐烂的眼珠朝我看着,一边吃力地开合着自己的嘴巴,用里头残缺不全的舌头卷动着,对我道:

    “木头……木头娃娃……木头……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