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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贵妃宁淮之母在二十年前就已病逝,父亲另娶她人,府内妻妾成群。早在豆蔻年华时,宁淮便觉得,自己大概这一生都会是孤家寡人。
后面的事果然如她所想。
从十六岁被纳入东宫,到一日日独守鼓粹宫。宁淮的年纪只比皇帝略小一些,可算一算,母亲大概就是在二十五六岁去的。
可母亲当时好歹还有一个八岁的她承欢膝下,自己呢?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三年前,庶妹宁苏参加选秀。
宁苏比她小八岁,从小就粘她。说来也是因为宁苏出生时她的母亲刚刚去世,宁淮整日整日的哭,哭到眼睛红肿不已。祖母怜惜嫡孙女,把她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养了段时间,而那时候刚满月的小宁苏也常被姨娘抱到宁老太太的住处问安。
小宁苏一见她就笑,八岁的宁淮看得呆了,心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莫非是娘亲舍不得她,所以投身到姨娘肚子里,又来找她?
……等稍长大一些,宁淮就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宁苏是真的乖巧可爱,有这么一个妹妹在,哪怕明白迟早二人要各嫁他人天各一方,宁淮都舍不下这份温暖。
她身子弱,宁苏就夜夜跑到她房子里抱着她睡觉给她取暖。在冬日大雪初降时,宁淮重病一场,宁苏却笑嘻嘻的摘来梅花给她看:“姐姐不是喜欢梅花吗?没关系的,姐姐不用下地,我来给姐姐摘。”
一切持续到宁淮十六岁参加选秀,宁苏哭得比她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拉着她的袖子抽抽噎噎:“姐姐等我,我以后去陪姐姐。”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宁苏这是当不得真的童言稚语。而且宁家已经出了一个成为太子侧妃的女儿——这意味着以后宁淮至少也是四妃之一——根本没必要再送姑娘入宫。
她们的父亲,兵部尚书宁贺之,在宁淮十二岁时另娶继室。继室的出身比宁淮的母亲差一些,但也算大家闺秀。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好,对其她庶子庶女也能一碗水端平,在又一个选秀之年特地叫来宁苏,说自己近些日子会进宫见皇后娘娘,求一个指婚的恩典。然后问宁苏,对将来的夫家有什么要求。
宁苏一口咬死:“我要进宫。”
宁贺之只有宁淮一个嫡女,而他虽然有满院子女人,可对发妻仍颇有感情。听完继室转述的宁苏的话后,宁贺之沉吟片刻:“也罢,那就由她去吧。阿淮的身子,我是真不放心。有个妹妹照应着,也算不错。”
就这样,宁苏成了明徽帝三千后宫中的一人。
她虽是兵部尚书之女,但生母只是侍妾,出身不算高。再加上宁苏一心只想住在姐姐居所的偏殿里,便只被封了婕妤。
此时此刻,盛瑶的视线在宁苏面上转了一圈。
……临华宫的格局与其余诸宫殿都有所不同,偏殿与主殿之间犹隔了段不小的距离。宁苏定不可能是临时来的,再看她几乎算得上不施粉黛的打扮,和随口而出的对元贵妃身边宫人的吩咐之词,宁淮与宁苏的关系大约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好?
不过这些,都和她没干系。
别说荣妃入宫之后,就算入宫之前,这俩人都算是透明人。
她问过太医元贵妃的状况,自太医口中说出的还是那些陈腔滥调,说元贵妃的病症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云云,只能静养不能动,还得日日喝着上好的药材,这才能吊住命。
宁淮挣扎着起身就要朝盛瑶行礼,盛瑶自然不可能受。
然而在她扶住宁淮时,却突然感到一道针扎般的视线。
盛瑶不懂声色地劝着宁淮,躺在塌上的女人面上是全然无法遮掩的病色。刚被封皇后时各妃嫔曾来拜见她一次,当时宁淮穿着贵妃朝服,盛装打扮,也是个娇艳万分的美人,现在居然被病痛折磨成这样。
至于方才的视线……
盛瑶很不经意的偏了偏头,就见到苏婕妤立在一边,满目担忧地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她当然不会觉得苏婕妤在看自己。
从临华宫中出来的时候,盛瑶暗道,这对姐妹也是挺有意思的。
自己不是太医,来看元贵妃实际仅仅是走个过场,也表达一下作为皇后的态度。宁淮再不受宠,也是贵妃,是兵部尚书的嫡女,太医院必须用尽全力保她!
皇宫中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到甘露宫里,天子只看了一眼,就将折子放下。
明徽帝的心思,全然放在如何与心爱的女人过好七夕上面。
甘露宫邻水而建,出宫不久就能看到洛水。
七夕当夜,清澈的水面上飘满花灯。花灯顺水流下,整条洛水几乎成了一条由灯光火光组成的河流。
明徽帝揽着荣妃的肩,在漫天烟花下许下承诺:“婉儿,朕一定会给你最好的。”
江晴晚嫣然一笑。
她的小腹还是时不时抽痛,但太医说,她已经好了。
江晴晚想一想,也就明白。当时在倚香楼,有个姐姐在跳飞天舞时摔断了腿。后来明明腿上不该有知觉,但她仍旧日日喊疼。
夜深人静时,明徽帝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酣睡。江晴晚的心却睁着眼睛,心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子与宠妃一直在甘露宫待到九月,哪怕是八月中的皇后生辰,都只是递了张旨回去,让从库房中取出一应赏赐,送到凤栖宫。
盛瑶笑着应了,转脸让人把东西收好,自己又去召太医,问元贵妃情况如何。
她已经习惯了宁淮的一次次“情况不好”,但从未想过,吊命吊了数年的元贵妃真的会出事。
然则就在前几日,太医含蓄地表示,已经可以开始准备元贵妃的后事了。
盛瑶又往甘露宫递了一回折子,问皇帝,这事要如何办。
皇帝冷漠的令人心惊,只说宫中一切都有章程,皇后没办过此类事也无妨,以后总会慢慢熟悉。
……慢慢熟悉?
盛瑶琢磨着这四个字,问传信的人:“这是陛下的原话吗?”
传信的人低着头,额头几乎挨住地面:“是。”
盛瑶扯扯唇角。
这就是明徽帝啊。
但其实,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整个宫中,唯一会真情实感地为宁淮哭一哭的人,只有宁苏。
宁淮开始咳血,每一口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宁苏含着泪在一边端了茶水伺候,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怕惹得姐姐心神波动。
等一阵咳嗽完了,宁淮接过宁苏手里的茶水漱口。吐出来的茶染了血,成了红色,看得宁苏只想哭出声来。
她用了整整六年,才走到宁淮身边。而到现在,也仅仅又在宁淮身边待了四年。
宁淮又喝了药,这才拉着妹妹的手,细细看对方与自己当年并不相似的眉眼。
她们都是宁贺之的女儿,不过,都更像自己的母亲。
“姐姐……”宁苏带着哭腔喊。
宁淮道:“别哭。”
宁苏咬着下唇,强忍住眼泪,就听宁淮继续道:“我在的时候,你总能好好过下去。可我不在了……临华宫无主,你定然会被迁走。我已经求过皇后,把你迁到淑妃那里。她性子和软又从不与人相争,是最好的选择了。”
宁苏:“姐姐别说这种话,姐姐不会有事的!”
宁淮笑了笑,宁苏看在眼中,只觉得眼前的嫡姐好像从未有这样释然的时候。
她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惶恐:“……姐姐?”
这时候,已经是盛瑶生日过后半个月,长乐城的秋日快要到来。
九月的第一天,秋蝉还在鸣叫,皇帝仍住在甘露宫时,元贵妃永远阖上了眼。
一句“贵妃宁氏,性谦逊,朕心悦之,葬妃陵”,就成了宁淮留在世界上的,最后的痕迹。
苏婕妤一身素服,抚灵大哭。
宁淮这一死,整个皇宫都得戴孝。盛瑶觉得,皇帝就是因为这点,才迟迟不归。
明徽帝大约真的很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作戏。
其余妃嫔,倒是都规规矩矩的穿上素衣。
祭礼持续三日,宁淮所躺的棺材终于被钉死,埋入土中。
宁苏失魂落魄的时间,持续了更久。
她像姐姐生前所说的那样,迁入淑妃所在的宫所。淑妃景如画的气质和姐姐有点像,宁苏想,不知道姐姐是不是想到这点,才让她来这里。
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景如画与昭嫔交好,这点哪怕是足不出户的苏婕妤都知道。才住了半个月,她就听到了□□次,说昭嫔前来拜访。
终于有一天,宁苏不耐烦听院子中传来的阵阵笑声,去御花园散步。
这样的季节,开得最好的就是菊花。
宁苏私心里想给姐姐守足三年孝,但身在宫中许多事都不由自己。如果真是天天孝服,别说皇后了,就是资历老些的宫女都要说她几句。
不过颜色稍艳的衣服还是都被她压在柜底,日日衣裳只从青色蓝色之类的中捡着穿,总算稍微能体现一点心意。
怒放到极致的菊花当中,一身青衣的宁苏,就这样直直撞入一个人眼里。
周燕回拉着儿子的手,眼睛微微眯起,轻轻地笑了。
很快,宁苏身边走来一个脸生的宫女,在行过礼后朝她讲:“娘娘,我家主子在一边的亭子中喝茶,远远看到您,想问您要不要一起用用点心。”
宁苏有些疑惑:“你家主子是?”
宫女抿唇一笑:“回娘娘,奴婢是惊鸿宫的人。”
宁苏这才点头:“宜嫔啊……”
她自然不想去。
原本正在追忆姐姐生前的一颦一笑,恰逢此地风景独好。宫中很讲各样忌讳,而白菊历来都是祭祀之物。也就眼前这些金灿灿的品种,能在御花园看到。
可姐姐生前曾叮嘱过她,让她日后要好好和人交往。
正在宁苏犹豫的时候,那宫女又道:“我家娘娘说了,进宫这些年呀,元贵妃娘娘也对我们主子多有照顾。苏婕妤是贵妃娘娘的妹妹,有些话,我们娘娘想和苏婕妤说说。”
宁苏的眉尖颦起一些。
她是不问世事,可也不傻。作为从尚书府内院出来的庶小姐,哪怕嫡母再一碗水端平,宁苏也是吃过苦的。
眼前的宫女能说这种话,显然是有宜嫔授意。
有些话……?
宁苏到底还是去了。
周燕回坐在亭子里,大皇子早在她看到宁苏时就被送走。
贴身的宫人也仅仅是倒了一杯茶,就被周燕回以个样理由支开。
做完这些后,周燕回看向宁苏。宁苏眼中是明明白白的警惕,周燕回也不在意,抿一口茶水,然后低声叹道:“苏婕妤大概不信我的话,可我的出身,你总该知道。”
宁苏挑挑眉。
周燕回道:“要保住这个嫔位,于我来说,不知道有多难。”
宁苏:“……宜嫔是什么意思。”
周燕回抚摸着手中的茶杯,像是陷入某种久远的回想:“元贵妃于我有恩。如果没有元贵妃,我也许根本没有机会,剩下皇儿。”见宁苏仿佛是不耐烦的神色,她终于切入主题:“苏婕妤,满宫都知道元贵妃是病死的,可我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宁苏的眼睛微微睁大一点:“你胡说什么!?”
宁淮的病,没有人比宁苏更清楚。
也正因这点,在周燕回说出元贵妃的死可能另有隐情时,宁苏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
周燕回秀眉微颦:“苏婕妤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元贵妃病是病着,可先前也没见出事呀?你我都不通药理,如果是在药中做些手脚,实在是太容易。”
宁苏冷冷地看着她。
周燕回道:“苏婕妤不妨想一想,元贵妃这一去,是顺了谁的意?再有,我也不是空口胡说的——如果苏婕妤愿意信我,待会儿便随我回惊鸿宫。有一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