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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报告已经递到科室主任手里,但在人事程序走完之前,程东还是正常上班。
林主任对他说:“钟老师来找过我,我告诉他你的辞职报告还在我手里。程东,一定要走吗?你现在后悔都还来得及。”
程东谦逊而坚定:“林主任,谢谢你,但这回的决定不是因为我自己一个人。”
“那个姓莫的律师?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复婚了?还是压根就没离婚?”他都已经闹糊涂了。
“我们打算复婚。”
“哎,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来回折腾。”林主任无奈地一摊手,“好吧,连钟老师都劝不了你,我也不费这力气了。在正式离开之前这段时间还是要好好工作,善始善终。”
“嗯,我明白。”
“行。”林主任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个病人,有点特殊,你来看看。”
程东跟着他走进病房。患者是女性,四十多岁,三尖瓣膜狭窄,要做生物瓣置换,从病历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程东很细心,发现她同时还做了妇科方面的检查,再看病史,发现她五年前在本院妇科做过妇科手术,当时诊断是类癌,切除了部分宫颈。
这在妇科是非常罕见的病例,于是他问了一下当年的医生是谁。果不出所料,主刀医生是他妈妈秦江月。
从病房退出来,程东才问林主任:“当初的妇科手术有什么问题吗?”
他能感觉到病人和家属说到这个手术时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似乎有很大怨言。
林主任叹口气:“就是这个麻烦。病人是体检发现子宫和心脏都有问题才来住院,现在看来妇科的问题还是跟之前一样,类癌发展到子宫里面,整个子宫甚至卵巢都要拿掉。”
“病人不愿意?”
“不愿意是肯定的。之前他们在其他医院也看过,有医生质疑既然五年前就发现宫颈病变,为什么没连着子宫一起拿掉。”
“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类癌转移和复发的情况都很少见,就算当时子宫也有病变,没能及时拿掉肯定也有正当的理由。”
“我当然明白,也相信你妈妈的专业判断。”林主任道,“但现在还没有充足的理据说服病人,他们已经把当年的手术和这回的妇科检查结果结合起来,要求进行医疗事故认定。”
什么?程东愣住。
“所以啊……”林主任有点一言难尽的样子,“钟老师这个时候不想让你走也是有理由的,都过去这么久的一个手术了,居然还被翻出来,你妈妈肯定也很不好受,你得想想办法,安慰安慰她。”
程东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突发状况。他妈妈一辈子对自己和他人要求都很高,尤其是工作,战战兢兢,几乎不允许出错,没想到临到退休了,居然会出这样的事情。
她因为身体状况不好,已经有近一年时间不上手术台了,最后一台手术大概就是为赵媛做的。关于现在这个陈年旧案,他不知道她还能想起多少,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在这时候不闻不问。
程东到秦江月家里去,发现钟稼禾不在家,反倒是林初蕊来了,跟程雯雯一起陪着他妈妈。
雯雯站起来:“哥,你总算来了。我明天得回北京一趟,店里有些事要处理,回头我再过来。妈妈的事……”
林初蕊道:“你放心,有舅舅,还有我和程东在,没问题的。”
两个年轻女孩儿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程东只问:“我妈人呢?”
“刚还在这儿,聊了一会儿说累,大概上去休息了。”
“钟老师呢?”
“到医大附属医院去了,他说有些疑问要找专家问问。”
其实他和秦江月本身就已是业内专家,手术有没有问题、是不是医疗事故他们心里就有数,哪还需要去问其他人。
但程东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他上楼去,在秦江月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敲门道:“妈,是我。”
“进来吧,门没锁。”
秦江月抱了本书靠在床头,架着老花镜安安静静看书,手边一杯冻顶乌龙,茶汤金黄,香气馥郁,茶叶是她跟钟稼禾之前到台湾去旅行时带回来的。她看起来平静安逸,没有想象中的焦虑和慌乱。
“来了?我以为你已经到上海去了,原来还没走。”
她这么一说,程东就知道钟稼禾把他和莫澜的计划告诉她了,但现在真的不是适当的时机跟她谈这个。
他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同样冷静地说:“妈,五年前做类癌手术的那个病人,您还有印象吗?当时没有及时摘除子宫,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秦江月翻过一页书,抬眸从镜片上方看他一眼:“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是我儿子,还是青年专家教授?”
“妈……”
“我的病人,我不需要有印象,所有东西都在我的笔记本里记着!”她搁下手里的书,随手拿过床头柜最上面的笔记本给他,“你自己看。”
程东是知道她的习惯的,大大小小的特殊病例她都记录在笔记本里。行医至今三十年,厚厚的硬壳笔记本写满了十几本,上班的时候就堆在办公桌上,后来退休了就拿回来放在家里,时时翻看,翻烂了的本子就用挂历纸重新包好。她的很多研究课题都从这些笔记里来,有的具有遗传因素的疾病,她看到病患本人甚至能联想到对方的母亲也是她的病人,一翻笔记果然印证猜测。
她成为名声斐然的专家并不是偶然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向来也是这么教育程东,所以他也有自己的笔记。他从事医生这个行业的许多本领和好习惯,都是受她和钟稼禾的积极影响。
他手里的这本笔记,在相应的页码已经做过标记,记录的正是五年前这个患有类癌的患者,切除宫颈后恢复良好,不予切除子宫和卵巢是因为当时并没有手术指征。
“病人当时还很年轻,切除子宫对她来说不容易接受。况且当时的病理学实验也只能看出宫颈部分的病变,已经很难再取到更上面的组织做病检了,如果直接切除子宫和卵巢,只怕这场纠纷当时就会发生。”
程东沉默地翻看着笔记,问道:“当时考虑过手术过程中取材送检?”
“这是大家讨论出来的折中方案,手术切除宫颈后就有足够的组织细胞送检,看子宫有没有病变。但这个方案最后被我否决了,原因是什么还需要我来给你解释吗?”
“因为她的心脏问题?”
秦江月嗯了一声:“你是胸心外科的医生,应该很清楚她这种情况应付任何一场手术都很凶险,她根本没办法在手术台上支撑那么长时间。”
所以她作为主刀医生,没法用子宫病变的那点可能性去搏病人的一条命,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
程东长出一口气:“当时的病历完整吗?麻醉科的医生怎么说?”
“当然是同意我的看法。这个案例在当时也是反复讨论过的,你以为是我一意孤行?”
他从没这么想过,他相信母亲在事业和治学方面的严谨态度。
“我相信你。”程东道,“但病人要追究到底,你有什么打算?”
“要有什么打算?他们最好是追究到底,把事情弄明白、说清楚了,让我好好过退休的安稳日子!”
她脾气里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当然不可能在原则问题上让步。
程东无奈道:“妈,有些事不是单纯讲道理能讲得通,尤其现在这样的舆论环境,您也知道……”
说起这些年来的医患矛盾,他一个年轻医生有时都觉得心寒。
“还是避避锋芒,这段时间您别到医院去,别让病人和家属找到你,行吗?”
他话里话外都是关切,秦江月知道儿子是关心她,语气也软下来:“你放心,我已经听老钟的话,停掉了所有门诊,医院的例会也请假不去了,最近暂时不会到医院去的。”
程东松了口气:“那就好,等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结论下来,您要不到北京去玩几天?雯雯可能要回去一段时间,您可以跟她一起回去,等事情过去了,我再去接您回来。”
秦江月冷笑:“我为什么要走?就算鉴定结论下来我也承担得起,要真是我错了我负责,要不是我的问题就是他们无理取闹!”
她身体不好,情绪不能大起大落,这才是程东真正担心的。但她不肯到别处去,他硬要勉强反而要起反效果,索性不再坚持了,只安抚她保重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临走前,秦江月叫住他说:“程东,你把雯雯给我找回来就是为了跟那个莫澜到上海去?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其实他真没想过会得到她的谅解和同意,但很多话原本在心里已经酝酿好了的,现在却没法说出来。他只停住脚步朝她笑了笑,算是另一种安慰,沉声说:“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您这件事解决之前,我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