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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意外的贺礼
五月初天已有些反常的热了,易杨穿着长袖衬衫出门的时候,发现地铁里已有不少姑娘穿起了短袖短裙。她们脸上洋溢着的自信与朝气,愈加对比出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易杨的格格不入。尽管有着清秀的轮廓,穿着得体,一路引来不少暗自打量的目光,可今日的他,不过是一具清醒的行尸走肉,鱼目混珠地被一同塞在拥挤的车厢里,驶向目的地。
然而他的心却是背道而驰的。他早该料到谢锦天是那样不守信用的人,即便取回了记忆,也依旧可以出尔反尔地继续拿夏雪要挟他。谢锦天的心理不难揣测,他要易杨这个精神上的奴隶、感情上的俘虏,以手下败将的身份来装点他的婚礼。
易杨曾无数次地假设过这一天的道来,他以为他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却没想到,始料未及的那些转折,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他,将尸体推到岸上,暴晒在谢锦天的恨意之下。他的心已然风烛残年,失却了痛苦的气力,唯有拖着具衣冠楚楚的躯壳,一步一步挪向一场披着婚礼外衣的感情的葬礼。
赶巧,在刚换乘下一班地铁时偏偏遇上了故障,被卡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整条线路都陷入了瘫痪。致歉的广播历时被车厢内烦躁和焦急的情绪湮没。易杨却在那连成一片的吵杂声中偷得了片刻的宁静。他甚至不争气地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就让他永远在通向绝望的路上,又因着不可抗力而永远无法到达。
这短暂的静止中,他的记忆偷偷摸摸地背着意识翻阅着那些与谢锦天的曾经。每一段记忆都跟随着一段内心独白,伤感的、无望的、卑微的,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地落在眼里,洞穿了心口。什么贯胸国,其实说的是他自己,他剜下了心,双手捧着给了谢锦天,却被他随意丢弃。自此,他或能因祸得福地成为感情中的常胜将军,因着失心而不觉疼痛,因着无情而不知喜怒。
迟迟赶到酒店大厅时,工作人员正在拆迎宾的背景板,只剩了幅一人高的展架,迎面放大着谢锦天的面容。那是易杨熟悉的标准化的微笑,遮住下半截的脸面,那眼中全无笑意。
而他的身边,是笑得温婉的夏雪。
易杨几乎不敢对上她的眼,他终究没能将她从这不幸的泥潭里拉出来。
厚重的门后已然响起了婚礼进行曲熟悉的音调,易杨走到那沉重的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路过的侍者却误会了他的犹豫,殷勤地替他开了半扇边门。
易杨不得不接受好意,侧身闪了进去。好在一片昏暗中唯一的亮光便来自台上,他拥有足够的庇护来寻找属于他的座位。
空着的座位并不多,不一会儿易杨便找到了那个隐在立柱后的所在。真是讽刺,他帮着谢锦天求婚时也是这般藏着掖着,如今依旧要隐在这无关痛痒的一隅,做推动剧情的无名小卒。
然而他还是把这样的安排想得太简单了。直到落座易杨才发现,这位置正对着一块独立的led屏,那上面循环播放着新郎新娘从小到大的照片。
还真是用心良苦。
易杨苦笑了一下,即便只看一角,他也能知道那照片上谢锦天是什么表情站在什么场景下,下一秒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这些烂熟于心的情节,夹在书页里,躲在记忆中,像循环的悲伤的曲调,令他辗转难眠,却又无法停歇。
那曲调如今也盘桓在他脑中,对抗着台上浪漫的音乐与郑重其事的宣誓。两个可爱的小花童正摇摇摆摆地将戒指送到新人手中。
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古今中外,都逃不过这几句。无论是指环还是红线,都代表着终其一生的圈禁与捆绑,婚姻的本质不外乎如此,只是曾经的心甘情愿,在岁月的洗礼中,又有多少能安如磐石、始终如一?或貌合神离,或形同陌路,又何尝不是婚姻的真容?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忽的,掌声雷动,易杨这才意识到台上的新人正深情拥吻。
在一片起哄的喧闹中,他静静坐着,旁观着这佳偶天成的赏心悦目。心虽是麻木的,可他知道他终究会痛的——在发现那刻画了心魔的亭子被夷为平地的时候,在读到某句他引用过的话而合上书落荒而逃的时候,在丢弃他的旧物却又奔下楼狼狈地捡回来的时候,在一旦发现对方身上有他的影子便断然结束感情的时候……
谢锦天根本无需绞尽脑汁地惩罚他、折磨他,他早已为自己的痴心妄想埋下了不得善终的伏笔。可夏雪却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在谢锦天终于得偿所愿以后,易杨也曾和樊逸舟一同试图解救夏雪,可却发现他们一旦出现在夏雪的视野中,她便会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伴随着胸闷气喘的症状,遭受窒息的痛苦。这样的场景,易杨并不陌生,谢锦天竟是如当初对待他那般,如法炮制地对夏雪也下了“诅咒”,且吃过一次亏的谢锦天可说是严防死守,他更换了夏雪的手机,时时刻刻陪伴在她身旁,不会他们任何接近的机会。
夏雪是他的人质,也是他最后的砝码。
就在此时,led屏忽地一暗,音乐也随之戛然而止,只有那显得尤为刺眼的聚光灯仍旧对准台上相拥着的新人。
司仪匆忙下台找人沟通,底下的宾客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议论起来。恰在此时,那led屏又突兀地亮了起来,像恐怖片里拔了电源却仍旧开机的电视,开始播放一段无声的影像。
谢锦天站在门口迎宾,文质彬彬地微笑,八面玲珑地寒暄。然而他的目光却极少落在身旁的美艳动人的新娘身上,常常是蜻蜓点水地一掠,便又跃入人群中一番寻觅。
他也很难说清为何会如此期待易杨的道来,报复的滋味他早已尝到,可却还不够,就像沙漠里渴了许久的人舌尖触到了一滴甘露,那席卷而来的叫嚣的欲求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对这种欺凌上了瘾。
易杨越是含垢忍辱,他越是要步步紧逼,如饥似渴地压榨着、吮吸着独属于他的痛苦。这般的一意孤行,已背离了当初催眠的初衷,可他却无法自拔。或许正因为他们都是不幸家庭孕育出的有着共同特质的产物,才会令他如此在意易杨的背叛。可以说,易杨就如同一面镜,映照出他内心鲜为人知的孤独与软弱。他亲近他,是为了视而不见,他疏远他,是为了看不真切。
而如今,他却想要打碎他,好似这般就能让不堪回首的部分一笔勾销。
这般等到临近吉时,化妆师都已将夏雪拉进去换衣服了,谢锦天却仍旧寻了个借口站在迎宾台前。终于,他见着一个徘徊在礼堂外略显踯躅的身影,但却不是易杨。
在看到谢煜的一瞬,那活埋在心底的最丑陋的部分又被刨出坟墓,借尸还魂在了如出一辙的眉眼中。那笑容悄无声息地淡出,又盛装打扮一番,凛若冰霜地回归。
“我来晚了。”
谢煜这不咸不淡的一句,无疑戳中了谢锦天的软肋。
多么盎然自若的致歉,它轻飘飘地绕着那二十多年来生成的沟壑盘旋片刻,随后降落在了亲情的高地,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收获着水到渠成的名为亲情的原宥。谢锦天此时也懒得计较究竟是谁成全了谢煜的不请自来,他只想离了这蹩脚的场景,以免沦为受人耻笑的苦情角色。
眼看着谢锦天不发一言地转身就走,谢煜唯有挺直了腰板站在那儿。他知道要修复这断了二十几年的父子之情需披荆斩棘,但他壮士断腕地回到这里,不过是为了给过去一个交代。谢锦天或许没注意到,他越不希望自己像他,便越像他,他们终究是父子,这一份血缘的牵绊是他如何都摆脱不了的。
走进场内,寻着主桌坐到了悉心装扮了一番的前妻郑荞边上。她老了,真的老了,那苍老不止显露在脸上颈项上藏不住的细纹,更深藏在她举手投足间的倦怠中。
郑荞似乎早知道谢煜要来,对于他的出现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轻轻瞥一眼,并未搭理他。台上,他倾其所有培养的儿子,正从夏父手中接过新娘的柔荑。
当年,他们没有这样的仪式,拍几张西式的婚纱照,胸前别一朵红花吃顿饭便算是成婚了。可当时的她,也如此刻的夏雪般眼中满溢着幸福,笃定爱情能细水长流,笃定彼此能天长地久。
可后来呢?时间还没来得及用柴米油盐的琐碎消磨掉她的期许,她的丈夫便先一步摇醒了她的美梦。随后,儿子成了她的全部,除了谢锦天,她一无所有,可如今她连谢锦天都要失去了。
“一转眼,那么多年了。”
这俗气的开场白,终于引得郑荞侧目。她耳边垂着的宝石耳环闪了一闪,像配合着这气氛狡黠的一眨眼。
“别来这套虚的。你能坐在这里,是我说服亲家的。”
谢煜不免有些意外,难怪本来推说不便的夏家又峰回路转地邀请了他来,原来是这位前妻说情。
“听说你和他断了?”郑荞尽可能使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那么多年过去了,时间的确冲刷了些许附着于表面的怨恨,但那融入血骨中的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的心酸与不甘,却总提醒着那一日天翻地覆的痛不欲生。谢煜自然该为她此后的不幸负责,可等到如今人老珠黄的地步,她已不再相信什么回心转意的感情,于她而言,永不会背叛的,唯有金钱和物质。谢煜显然做好了偿还他们母子的准备,所以她给他一个台阶下,也成全自己一个宽容大度的名声。
“嗯……”对于这略微难堪的话题,谢煜只好如实答,“我会补偿你们的。”
郑荞要的就是这句,然而,还不等她继续,台上的led屏忽然暗了。
谢煜也是一愣,将视线移到一脸莫名的新人身上,随后他看到那led屏再次亮起,稍稍停顿后,便开始播放一段年代久远却令人咋舌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男人正疯狂亲吻、抚摸着一个倚着写字台的少年,那少年拼命挣扎着,然而他的双手终究被男人一同箍在了怀里,以便肆意□□。
那少年背对着镜头,始终看不清模样,可那正行龌龊之事的男人,却有着一张与新郎如出一辙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