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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郑欣家出来,谢锦天的脸色便没好转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夏雪惴惴不安地看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惊疑,反过来安慰道:“你别动气,都是自家人。”
谢锦天听了,反而更觉烦躁,夏雪又知道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他也不想在气头上说出些不理智的话,让夏雪对他的家庭产生排斥感,可事到如今,这是必须得说清楚的了。
谢锦天把车停在了夏雪家附近的酒吧风情的咖啡馆门口,等两人的饮料都上来了,闷头喝了几口,才在昏暗的灯光中缓缓叹了口气:“对不起,今天委屈你了。”
夏雪早就隐隐感受到了谢锦天自幼承受的来自于家庭的压力,母爱泛滥之际,便将方才的不快都抛诸脑后:“在我面前还说这些?我接受了你的求婚,自然就接受了你的全部。”
话语中夹杂着沉浸在爱情中的年轻人无法察觉的甜腻与笃定,可此时却也无法打消谢锦天多年来盘桓在心头的忧虑:“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必须向你坦诚一些事……”
夏雪的柔荑覆上谢锦天的手背,温柔地注视着他,就像一个听孩子忏悔的母亲。
谢锦天沉吟片刻后道:“我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了婚,我母亲一个人将我抚养长大,我很感激她,但同时,也惧怕她的喜怒无常。她原先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或许是因为我父亲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变得患得患失,阴晴不定,总是用争吵、挑衅来试探我的底线,稍不合她意,就指责我和我父亲一样……说实话,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有些畸形,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全部,而不仅仅是儿子……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工作之后就搬出去住的原因。我不希望因为我处理不好和她的关系,让我未来的妻子受委屈。可后来我发现,有些事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我改变不了她,她也降服不了我,我们之间的矛盾,多多少少会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
夏雪还是第一次听谢锦天向她吐露诸多关于家庭的细节,一时间沉浸在被信任的感动中:“你放心,为了成为你的妻子,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你可不要小看我的决心。”
“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谢锦天显然并不乐观,“你知道,婚姻是很现实、很庸俗的东西,许多情侣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却熬不过平淡中琐碎的摩擦。”
这也是谢锦天从业这些年的深切体会,来找他做婚姻咨询的夫妻,大都没什么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而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而争执着,谁也不肯让步。久而久之,感情便会磨得所剩无几,谁又会喜欢一具瘦骨嶙峋的白骨呢?
更何况即便是此刻,他对夏雪仍有着诸多隐瞒,而有些隐秘的伤痛,贪婪地吸吮着寄宿者的血液,抽枝散叶,日夜疯长,迟早会撬开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从那罅隙中洋洋得意地破土而出。等到了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夏雪并不知道谢锦天的顾虑,还在一遍遍地剖白心意,而这更令谢锦天感到不安。毕竟从小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夏雪,对婚姻的期许太过乐观,她自然无法透过谢锦天的伪装看穿他背后那个破裂的家庭究竟有多么扭曲。
就在谢锦天打断夏雪,想要再暗示她降低期望的时候,夏雪忽然道:“对了,阿姨在厨房里说的,是哪家人?”
谢锦天一愣,他差点忘了这茬,其实对于郑荞歇斯底里的反应,他也很有些纳闷。在记忆里,分明郑荞对易杨一家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态度,最过分的要求也就是在易杨父亲丧期不许谢锦天去找易杨,平日里并未看出她对易杨一家有什么不满。细想之下,阿姨郑欣的态度也颇为古怪,她应该是个知情人,只不知她是否愿意透露些内情。
正想着,忽然手机就响了,谢锦天说了声抱歉,便去露台上接了电话。
匆忙之下他没穿外套,此时被深秋的风一吹,便冷得一哆嗦。然而,当听到彼端樊逸舟焦急的话语时,他只觉得血液都凝固了,俯瞰的灯红酒绿,也在顷刻间被冻结成了颓败的灰。
谢锦天回家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再赶到樊逸舟家楼下时,已是晚上近十一点,樊逸舟也无暇和他多说,开了锁,让谢锦天上车,一路往机场飙。
直到飞机起飞前关了手机,始终面色凝重的樊逸舟才道:“是一位同乘的老教授开了他手机,我正巧打过去……他现在还在医院,没醒。”
谢锦天心中已是一团乱麻,听了这话,好半天才消化:“他去开封做什么?在哪里晕的?”
“听那教授说,是去了清明上河园,看完演出出来,回酒店路上聊着聊着忽然就没了知觉。”
飞机起飞的隆隆声中,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好一阵。虽然此刻还无法断定易杨忽然晕厥的原因,但谢锦天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也是他不顾樊逸舟反对,硬要同行的原因。
凌晨一点,飞机抵达新郑国际机场,两人打了车从郑州到开封。幸好这天是周六,不用请假,谢锦天和夏雪发了条消息,说是祖籍河南的大学同学有些事要他帮忙,过两天回来。
没有合过眼的樊逸舟瞥了眼谢锦天的手机:“关于易杨,夏雪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不知道。”谢锦天断然道。
樊逸舟望着窗外的夜色笑了笑:“别小看女人的直觉。”
一小时后,到了医院,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两人磨了好一番嘴皮子,不肯收红包的值班医生才说让问护士长,护士长板着脸责怪了一番,这才答应让他们见上一面。
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开了光线昏暗的床头灯,当看到易杨那张惨白、憔悴的脸时,谢锦天没来由地想到了永别。如果有一天,易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会做何感想?就像他那个荒唐的父亲,给他天崩地裂、生不如死的苦痛,却又因着那一层斩不断的关系,即便多年不见,仍如鬼魅般如影随形。
“易杨……”樊逸舟的一声轻唤,令谢锦天回过神来。
他这才注意到,樊逸舟的手已经覆在了易杨的半边脸上,语气中弥漫着显而易见、毫不掩饰的心疼。
有一刹那,谢锦天心里腾起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他始终觉得他与樊逸舟的合作应该存在着某种默契,即你退我进,只有当他谢锦天自愿从占领的高地中退后一步,樊逸舟才被允许向前挪动一步,而近来,樊逸舟越来越有逾越的倾向。
思虑着这些的谢锦天,方才对于易杨的担忧也被打得烟消云散,好似与樊逸舟有类似的心境,便是背叛了他自己。
“看到也就放心了,给护士留个手机,明早再来吧!”
樊逸舟瞥了眼已经武装上了漠不关心的谢锦天,想说什么,但终是压下了,替易杨掖好被角,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和谢锦天一同退出了病房。
两人匆忙之下也只找到医院附近的一家连锁酒店,只剩了一间窗朝着走廊的标房,无奈,将就一晚。
洗好澡,两人都无睡意,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们都想在易杨醒来前,知道他晕厥的原因,免得在他跟前露了马脚。
医药费是那位老教授给垫付的,樊逸舟之前就表示要打钱过去,可他不要。此刻,又想到了这位关键人物,于是发了短信过去,礼貌地询问是否记得易杨是在听了什么话以后才失去意识的。老教授醒得早,不一会儿竟然回复了,但令谢锦天和樊逸舟失望的是,他记不得了。断了这条线索,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熬到天亮,两人眼中都布满了血丝,随便吃了些早饭,又买了些点心,便踩着点去了医院。
令二人意外的是,易杨已经醒了,六人病房里,其他人都已经在起来梳洗吃早饭了,唯独易杨,静静地坐在床头,撇开脸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谢锦天脚下一顿,只这一迟疑,樊逸舟已经走上前去:“易杨!”
易杨转过脸来,脸色苍白,但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显然已经从护士那里知道他们凌晨来过的事。
“陆教授接了我电话,我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樊逸舟将点心搁在床头柜上,毫不避讳地握住了易杨冰冷的手,“你感觉怎样?”
易杨却抬了眼,看向樊逸舟背后的谢锦天,樊逸舟这才略显尴尬地解释:“他当时也在边上,就一起来了。”
谢锦天和易杨,隔着樊逸舟遥遥对视着。最后一次见面的记忆,错开在了催眠之后的断层,易杨记得的是因为录音而起的争执,而谢锦天记得的是,无助而绝望的眼泪。
两人间始终没有交谈,樊逸舟便只能充当起了调和气氛的角色。在易杨做了心脏b超、头颅ct等一系列检查,确认并无大碍可以当天出院以后,樊逸舟尊重易杨的意见,订了当晚回程的机票。
回去的这一路上,几乎都是樊逸舟在易杨左右护着,而谢锦天就像个跟拍新人的摄影师,冷着脸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不过这也给了他一个肆无忌惮地观察的机会。易杨那套“记不清”的说辞配合着病弱的模样,对樊逸舟颇有说服力,可对向来谨慎的谢锦天来,仍存在着一些疑点。
他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易杨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不过就算易杨会因为最近频发的各种躯体表现而有所警惕,他也逃不过催眠状态下的俯首帖耳。谢锦天只需让樊逸舟看好易杨,便能通过环环相扣的“手术”再次掌控局面。
对于这一点,谢锦天有着充分的信心。
谁说人心是不可操控的?
在催眠领域,他就是能逆转乾坤的神,令鲜血淋漓的信徒蒙蔽了双眼,依旧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