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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乐当日出城,第二天就把父母都接到县城里来了,他把外面的衣衫和里头的中衣全都脱了,光着上身,在后背上绑了一大把带刺的山里红树枝,绳子勒得极紧,使得鲜血直流,带着他那个徒弟也是一样的装束,从火锅店门口一步一个头直磕到后院,引得吃饭的客人们纷纷侧目。
穆云翼正在书房里检点自己有多少活动钱,这伙人就这么进院了,打头的是两个跪爬磕头的少年,后头是三个大人,马铁柱和马大娘都在,另有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满脸惊惶地走进院里来。
穆云翼在心里头微微叹气,事实上作为一个现代,他是很可怜那些社会底层的贫苦人的,譬如安小北和青萝他们,穆云翼跟安小北一直以朋友相交,江春水得罪过他,白娃鄙视过他,他都没有报复他们,甚至于给他们穿小鞋。至于清明他们四个,穆云翼也极有恻隐之心的,昨日高以纯把清明和寒露用绳子绑了,押到勉强让他处置的时候,他也只能无力地摆摆手,就此作罢。
甚至云婆子和李双喜母子,虽然害过他,但他也清楚,这个时代的奴才是没有半点自主的能力的,什么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什么善恶是非对错,对于他们来说都有些遥远,主子们的三观就是他们的三观,主子的善恶就是他们的善恶,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必须得做什么,要不然必定下场凄惨,如果他们当初不配合高学解,向娄知县说得那样去报官的话,高学解因为事情还未做,又有秀才功名,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处罚,而他们还要背负背主的罪名,奴才,就是要对主子忠心,哪怕主子再混蛋,他们也不能背主,即便是大义灭主,也要被整个社会所遗弃,被活活打死都是轻的。
男|妓、奴仆……各有各的难处和无奈,穆云翼很是体谅他们,所以不管他们过去坐什么时候,只要肯诚信悔改,他还是会原谅他们,但是马乐做的,却让他不能原谅,这跟时代无关,将他还要收更多的徒弟,形成一个团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处心积虑地避免说书的沦入贱业,定下这些规矩,这才收了第二个徒弟就公然破坏,若是能忍了,日后这个团体也只能是一滩散沙。
但是现在看马乐这样,他又真的是于心不忍,马乐这孩子性情好,手脚勤快,又虔心好学,对穆云翼更是像亲爹一样孝顺,即便这些日子被粉丝捧得有些飘飘然,但这种事情就是大人都避免不了,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现在这样“磕长头”来给穆云翼负荆请罪,穆云翼也是心痛的,他放下书走出去:“大爷、大娘,你们怎么来了,快屋里请。”
马铁柱夫妇看他还像过去一样态度,心中稍稍放下,到了屋里座下,马乐和他那徒弟一前一后跪在地中央,血已经把裤腰都染红了,兀自咬牙硬挺着不吭声,马家夫妇心疼儿子,但也没有办法,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理数,那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满脸愁苦,一进屋也跪下了,向穆云翼哭求道:“民妇程高氏叩见秀才老爷!求求老爷饶了马小先生吧!”
穆云翼便再也坐不住,赶紧过来给这位“大妈”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强扶着她在右手边的椅子上做了,看谷雨在门口,便让他上茶,并拿些糕点来给他怀里的孩子吃,那孩子越有五六岁大,长得又黑又瘦,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上也没有正经衣裳,只是件大人的旧衣服勉强做成一个带袖的筒子穿在身上,下半截一直把双脚都包了进去,唯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叽里咕噜地转动,好奇地看着穆云翼。
马铁柱说:“元宝啊,小乐的事我都听他说了,他也是个不经事的,不该坏了你的规矩,本来孩子交给你,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犯了错误,你就是罚他吃马粪,我们当父母也无权过问,只是这事……他是真的想跟你学说书的……”
穆云翼淡淡地说:“他已经不用跟我学了,自己都能收徒弟了,哪里还用的着跟我学呢。”
马乐哭着跪爬过来,在穆云翼脚边磕头,把地上铺的青砖磕得砰砰作响:“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饶我这一遭,你怎么罚我都行,就是别撵我走。”说着又不住地磕头。
穆云翼皱眉道:“你这样作践自己给谁看?来要挟我么?再磕几下,破了脑袋,要我吃人命官司么?”
马乐狠磕了这几下,也觉得大脑发晕,一阵阵地恶心,又听穆云翼这样说,便不再磕头,而是抡起双臂,抽自己的耳光:“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坏了师门的规矩,师父撵我也是天理,只是求师父看在我这两年还算勤勉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师父!”
他也是真下狠手,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打得口鼻流血,马大娘心疼儿子,过去把马乐抱住,也哭道:“元宝,就求你看在大爷大娘的份上,饶过小乐这回吧,大娘也给你跪下了。”说着,真就顺势跪在地上。
穆云翼赶紧跳起来,把她强扶起来:“大娘你这是干啥,你这不是折我的寿么,快起来!”
其实从马乐磕头进院的时候,穆云翼就已经打算原谅他了,只是要给他一个教训:“看在大爷大娘的份上,这次我就不撵你了。”马乐一听,喜出望外,涕泪交加,“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规矩是不能坏的,你既然还认我这个师父,那就不算出师,没考中秀才,仍是不准收徒。另外你还要受罚,打你二十板子,以示惩戒,你可情愿?”
马乐可怜兮兮地哭道:“师父怎么惩罚我都好,就是别不要我……”
穆云翼让谷雨去找李双喜来,连商益一并过来在旁边看着,高以清他们也要来,被穆云翼撵走了,就在屏风后头,摆了长条凳子,让马乐解了身上的树枝躺上去,褪下裤子,由李双喜动手。
“啪!啪!啪!”连打了七八下,穆云翼道:“这些太轻了,统统不算,重新开始计数!”又狠狠瞪了李双喜一眼,“他们四个只认高以纯,不听我的管,难道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
李双喜无法,只得出力气狠打,穆云翼亲手挑得一寸厚木板,下下到肉,马乐把腰带放在嘴里,始终一声不吭,等打完之后,已是痛得大汗淋漓,他这里打,自然跟衙门里比不了,这二十板子打下去,只打得破皮流血,并不甚严重,打完之后,由哭哭啼啼的马大娘搀扶着,过来再给穆云翼磕头:“多谢师父开恩,弟子保证以后再不犯了。”
穆云翼说:“从此以后,我还要再立一条规矩,也就是说,未出师之前,只教一部书,以免将来有人把能耐学成,作出叛师背矩之事,也就是说,你不能考中秀才,这辈子也就只能说隋唐英雄传这一部书,将来你们各自出去行走,遇到自称是本门的人,只看他能说几部书便可知道他真是我的弟子,还是被逐出去的。”
又让马铁柱夫妇把马乐扶到里屋炕上躺着上药,然后又看地上的另一个跪着的男孩,看他能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一样是瘦的皮包骨,大脑袋,小细脖,黑不溜秋的,唯有一双眼睛颇为黑亮有神,看见马乐被打,他在一边哭得抽泣不止,背上的树枝勒得跟马乐一样紧,裤腰都被血浸湿了好几块。
穆云翼让他先把身上的“装备”解了,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今年多大了?为什么想要学说书?”
那男孩见穆云翼问他,先磕了个头,然后回道:“小人姓程,名光伏,今年十三岁,自父母过世之后……”
“且慢!你说你父母都已经过世了?那她是你什么人呢?”
“她是我姨娘。”程光伏答道,原来这程柳氏竟然是他爹的妾,“我们家原是北边的,去年逃难过来的,去年姨娘病了,是以纯大爷和那位胡太医给医治好的,我又听这里盛传小先生的贤名,就用每旬进城一次的机会找到茶楼去听书,只是并没有机会听小先生讲过,只看到马师父在讲,我就特别喜欢,我……”他哽咽着说,“我也想像他那样说故事给别人听,还能挣钱,给姨娘和弟弟看病,就去求马师父,可是他不收我,我是每旬必到的,后来他看我可怜,才收我,却没想到给他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穆云翼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家中独子,按理说他爹妈都死了,父亲的妾他完全有处置权,卖掉也是不在话下的,他却不但不卖,这样艰苦的情形,还想着给姨娘和庶出的弟弟治病,这份善心就已经是极少见的了。他沉吟道:“你想学说书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马乐不行,他还未出师,不能收徒弟,你要是还想的话,就拜在我大徒弟门下吧,他已经中了秀才,可以收你。”
事实上穆云翼才两个徒弟,就算再收一个也没什么妨碍,况且他考完了秀才,正可清闲下来,好好教徒弟,只是商益已经考中了秀才,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们这一门的框架支起来,便收了这程光伏做嫡系第一个徒孙:“你先做三年记名弟子,如果确定品性纯良,又肯勤勉上进的,就转为正式弟子吧。”
这母子全都喜出望外,本来看他那样责打马乐,又说明他不许收徒,以为这是告催,本来都已经绝望了,这会听到仍然可以让他入门,都欢喜得不行那程柳氏也抱着孩子又跪下磕头,穆云翼让程柳氏起来,只让程光伏去拜商益,认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