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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朝会上,手中拿着王广渊的奏折,对上面所陈之事大加赞赏,又说他是辅佐社稷之良臣,甚至流露出想要即刻召他回京的念头。
立刻有大臣出列反对。这些反对的声音,要么说潜火军是上禁军的精锐,如何能让泥工瓦匠、挑夫小工加入;要么就拿着太祖调兵的规制说事,说兵制是大宋立国之本不可动摇、潜火军建制不可更改、祖宗规矩不可逾越。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韩维忽然出列,沉声应对。
韩维虽是当今皇帝最重要的幕僚,却一直保持着严谨低调的做派,在小皇帝还是太子时,便是如此。朝堂议事,韩维极少开口,所以他突然发声,让不少朝臣吃了一惊。
他先反驳那些大臣说平民不能加入潜火军这一条:“诸位都说泥工瓦匠、挑夫小工不可与上禁军精锐比拟。五番里就有诸位所说的这些人,他们救过无数条性命!万一诸位家中失火,难道你们会拦住这些人,不让他们去救火?”
此话一出,大家脸上的颜色变了变。眼下五番如日中天,多少大臣的亲朋好友,天天缠着自己,想要托关系、走后门,就为见一见五番的这些“平民明星”!若是让大家知道自己在朝堂上说五番的“坏话”,回家就先闹翻了天,娘子、侧室、小妾这关就过不了,从没见过她们这么和平共处过,合起力来针对“相公”!
而这大概就是明星效应的威力了。
韩维再攻第二条,言辞更为犀利。他朗朗道:“新帝新政,除旧布新,气象更新,诸位不断将祖宗规矩搬出来,实乃陈词滥调。若说旧时规矩不可改,更为无稽之谈。”
一说到旧时规矩不可更改这一条,韩维并不像司马光那般爱引经据典,从历朝历代讲起,他只讲本朝的事情,太宗、真宗皆有更改太祖规矩之先例,这说明守业之帝并不是死守规矩,应适时而变。最后,他忽然提起太祖尚未立国,仍是后周殿前督点检时,便曾在上禁军的几个大营里实行过类似的调兵规制,所以若要严格来算,这规矩也是前朝后周的规矩。
他看看殿上的众位大臣,提高嗓门问:“如此这般,诸位也是要守吗?”
其实韩大人所用实属强辩之术,也有偷换概念之嫌疑,但他是有准备而来,一时间说得几位老大臣哑口无言。他们都暗暗瞧向司马光,希望他能上前跟韩维辩上一辩,谁知司马光竟然视若无睹,一副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态度。
再到次日,司马光倒是开口了。大家本以为他回去深思熟虑,今日再辩,谁知他一开口,直接奏请皇帝“改制”,气得几位老臣差点吐血。
他呈上了自己的奏折。上面的改良方案比王广渊的更为“激进”,却也更有效率。
司马光只提出了一条准则——做就要做彻底一些。既然都让平民加入了,就不要搞什么挂名“后勤”这样的虚职。事实胜于雄辩,军民合一的五番,比全部都是上禁军的其他番队,救火更加有效。所以,不应执着于只在上禁军中挑选潜火兵。
他说军民兼有的编制,很难判定到底是否涉及逾越调兵规制。所以,需要“改制”。司马光奏请皇帝,由开封府建“潜火司”,专管潜火军相关事宜。已经在潜火军各番队的上禁军,可自行决定是返回上禁军,还是留在潜火军。即便留下,也可享受上禁军待遇。那些编外的“平民英雄”应享受潜火军的同等待遇。
此举无异于将潜火军由“军政”划归了“民政”。相应的,那些区域重叠的问题将不复存在,因为都归“开封府”管了。
司马光这份奏折上的内容,在朝堂上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窃窃私语、人言啧啧,那些保守的老大臣们,想破了脑瓜也想不通,司马君实上朝前还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间发了疯?
小皇帝反倒一副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样子,着实也让不少朝臣暗暗心惊,不由赞叹新君愈加沉稳了。
其实那是因为王广渊在上疏之前,早给皇帝准备了“锦囊妙计”。
应该说王广渊的这个奏折,是把火政的大事、小事研究了个通通透透,才想出来的好法子。单从政策上来看,这些改良可谓尽善尽美,唯一阻扰它们实施的,不过是官场那点事儿了。
“锦囊妙计”就是让皇帝在朝堂上大赞王广渊,刻意表现出想要召他回京的意愿。这无疑是给朝中的某些人出一道选择题,是让王广渊奏折中的新政令通过?还是同意皇帝召回王广渊?
王广渊料定曹太皇太后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自己回京。既然你不想让我回来,总是要做些让步的。俗话说的好,有得必有失,总不能这两条您都不同意,惹得圣上大怒吧?好处也不能让太皇太后您占尽了!
所以,您还是顺顺利利、停停当当的让潜火军的新政令通过了吧。
这不是单选题,最好两项都选。
当然,王广渊也没觉得对手会蠢到这个地步!
司马光正是替太皇太后答题的人,他昨日按兵不动,便是有自己的考量。下了朝,他把自己的主意与曹国舅一说,曹国舅就进宫请示太皇太后去了。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个状况。
在司马光看来,两害相权取其轻。决不能让王广渊此等处心积虑的奸诈小人回到京城!而且眼下“五番”在京中民望甚高,如若阻拦,有失民心,得不偿失。既然如此,不如把事情做得彻底一点!
殊不知,皇帝手中有锦囊,韩维手中还有一个。
司马光这又中了王广渊的激将法!
这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为王广渊的奏折争辩,司马光都不会管,唯独韩维出面,他却一定会管。
韩维乃韩亿之子。韩亿的八个儿子皆在朝中为官,唯独韩维没有功名,以父荫入朝为官。
韩维此人有个显著特点,若是他生在周朝,那便是以礼乐安身立命的君子之表率。孔夫子心目中的君子绝非只是心地正直,有国家使命感的人;也不是博学多识、出口成章,纯粹会读书的人;君子还要仪表端正、举止得体,讲究一个“礼”字。这个“礼”也非普通的礼,而是一套极为繁琐复杂的礼仪规则。
韩维从不会衣冠不整,举手投足都有规范,言行合乎“周礼”。那种风度翩翩、礼让谦和的风度,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
外有礼,内通乐,年轻的韩维就有这样的修养。父亲过世时,时年二十八岁的韩维便闭门不仕。
到了皇祐三年,时弊颇深,京城净是些四处钻营、急于进取的人,宰相文彦博为了一改官场风气,便推荐了韩维、王安石和张瑰三人。他说王安石恬然自受守、韩维好古嗜学,都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只可惜王安石与韩维一同请辞,不肯就职。后来宋痒举荐人才时,推荐了孔子后人孔宁极。当时孔宁极隐居在汝南,宋痒到孔宁极的住处,却在他的桌上看到了韩维的诗作,这才知道两人私交密切,平日相互唱和。宋痒喜欢韩维所和的诗篇,便舍孔宁极而举荐了韩维,说他少年清修,年将四十,也该出仕了。
只可惜韩维还没有过够闲云野鹤、隐居交友的日子。
一转眼又过了四年,欧阳修三番五次举荐韩维,向仁宗说,“韩家八子,绛、维、缜三子最为出色,然绛趋于同,缜趋于严,独维适于正。”于是仁宗命韩维进了太常礼院,专管国家仪典,祭祀礼乐。而后来英宗选韩维当太子幕僚的理由,也是看中了他身上的这种气质。希望由他教导赵顼,能让太子学学那种气质。
但是,在司马光眼里,韩维进入官场靠的是父荫,没有参加科考是“硬伤”。外表看起来再正人君子,腹中没有真才实学,并不能称为“表率”。如今做了“潜龙人”,以帝师自居,你便敢在朝堂开口说话了?
王广渊摸透了司马光的心理。只要韩维支持自己的奏折,司马大人就一定要借机显示一下自己的“真才实学”。不过,不得不承认司马大人提出的举措,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王广渊本来认为,司马光一定会在自己那些改良方法的基础上,修改一些细节,提出一些新的方案,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但却没想到他是通盘推翻,而且彻底解决了火政的弊端。
司马光的奏折就是想打王广渊和韩维的脸。我若想做,决计比你们做的好百倍、千倍,看看老百姓最后会记住这是谁的功绩?
尽管最后的结果跟最初的预想稍有偏差,王广渊和韩维却乐见其成,他们都不是拘泥小节的人。
王广渊是开国功臣之后,韩维是崛起的政坛家族成员,这就是当今皇帝赵顼的“左膀右臂”。他们这么多年来,合作无间,各有担当。王广渊深谋远虑,行事不择手段,却又容易得罪人。所以他更要韩维保持不苟言笑、拒人千里的样子,便是这样高高在上,不食烟火之人,偶尔说出的一两句话,才更管用。
韩维见今日之计成了,心里喜悦,面上却装出难看的样子,像是输了阵的败犬,看得司马光洋洋得意。
韩维对王广渊的深谋远虑深感佩服。他突然回想起了几年前,大皇子仲建赐名“顼”,初封颍王,建府邸,择幕僚,是他们合作的开端。只是那时他们相互并不了解,而且之后两人在对太子的培养上起了分歧,甚至有点看不惯对方。
谁又能想到,让他们相识相知的,竟然是一双“舞靴”
赵顼年少,也同寻常孩童一样,喜欢漂亮的衣物、精致的饰品,他让李宪弄了一双京中流行款式的弓样靴子,有着又尖又弯的靴头,缀着闪闪发光的亮片。他议事时穿着,心里美滋滋的。等说完事情,韩维却冷冷扔下了一句:“王安用舞靴?”
直白点,意思就是“王爷穿着花里胡哨的靴子,准备跳舞吗?”
“孔子曰: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亵服。”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饰物,譬如“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要求在缁衣朝服里穿羔裘,且是黑羊皮;素衣凶服,内里需穿白色鹿皮;黄衣乃是腊祭之服,内宜穿狐裘……韩维在衣着上是完美主义者,素来对赵顼要求严格。
赵顼十分羞愧,忙命李宪把那靴子毁掉。
就这么过了几日,韩维在书房为颍王讲经,王陶、孙思恭在一旁陪伴。王广渊却穿了一身奇装异服、脚蹬一双弓样靴子,走进书房,还故意发出踢踏响声。
颍王看了看,与自己之前穿过的那款样子相近,他心中有些不安,不懂王广渊这是何意。
王广渊不顾韩维的脸色,直接向颍王奉上了一张纸,道:“此乃微臣着舞靴、跳一舞,得来的!”
颍王接过去一看,脸上带着惊喜,又带着不解,忙把那张纸又递给了王陶。
王陶高声叫了出来,那是吐蕃国使团送来的两国贸易契约,同时还附带了一份单独赠送颍王二十匹良驹的礼单。这次吐蕃使团到了大宋,皇帝召见、大殿宴饮,流程走的顺利,之后接待的大臣也是尽心尽力,三日一大宴、两日一小宴。使团来到京城月余,总是不见特使提出签订契约,递交国书的事情。大家这才回过味,这是要故意刁难。皇帝立刻派人安抚吐蕃使团,同时打探对方到底想要怎样,谁知吐蕃使者一点不松口,没人知道他想要什么。正在众臣头疼,挖空心思想对策的时候,王广渊竟然就把事情办了。颍王不但立下大功,还能独得良驹二十匹,这天大的好事,怎能不让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