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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一下被逗笑了,问:“端叔,你不会真以为我和欧阳兄,大晚上在这亭子里过夜吧?”
“这……”
克里斯哈哈大笑道:“园子的东南面是主宅,上一次伯时和沈大人便是从南面进府。他喜欢那处才说要住下,还要为园子绘制一幅《游园图》。”
张若水负责的主宅部分,此时已经修筑的小有规模了。那边是由宫廷建筑师以及专门从南方请来的几个园林师傅修建,不论从风格、构造,还是韵味,都十分符合宋人的审美情趣。园子精致,但恰到好处,而非过分雕琢;简约却不简单,飘逸洒脱,又不至于简陋粗鄙。所以,才能入了舒州望族李公麟的眼。
主宅与正在修建的机关核心区有相当的一段距离,这也是为什么克里斯放心让李公麟留宿的原因。再者,她也欢迎这些人住进来,怎么说,招揽他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住宅还是要有人气才好。
李公麟道:“便是知你喜欢竹子,故意让欧阳兄引你夫妇从北面水路进来。”
“原来是这样!”李之仪挠挠头,道,“你不早说,害我又闹笑话!”
“就是想让你一眼看着,便把心落在竹海里……以后要你陪我来同住,怕你也是乐意的!”
克里斯道:“伯时住在这里,也算半个主人,不如由你领着他们游览一番,我安排完手头的事,便赶过去!”
李公麟点点头。
等他们走了,克里斯对着朗克苏说:“等我回去,一定要跟阿苏、阿雅学学,他们的父亲竟然会撒娇卖萌!”
“我不过是有些怀念人类的体温。”小蛇瞪了她一眼,“而你因为练了功,变得跟冷血动物没什么区别了。”
“你现在不也是冷血动物?还嫌我体温低?”
“你懂什么,虽然附在蛇身里,但还是人类情感……”
“嘘……”克里斯示意他安静,因为她听到了脚步声,而且以她现在的耳力已经可以分辨这脚步声属于谁,不曾回身便问:“沈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欧阳公子恕我冒昧,我也有一件事要问,不吐不快!”
今日是怎么了?大家都成了好奇宝宝?
她一转过身,这才发现沈括六神无主,像是失了魂。苍白的脸色表明他很需要一杯水,克里斯赶紧扶着他坐下。
她问沈括:“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他问,“我想问……你怎么知道这板子是毕昇所造?”
“额……”克里斯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心想:他怎么听到我说毕昇就变得如此激动。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是从印刷课的历史知识里知道的吧,先糊弄过去再说。想罢,她道,“是卖给我这块板子的人告诉我的。”
“这板子是你买来的?”沈括急躁,问的时候声音都沙哑了。
克里斯点点头,道:“是在青州的一家古董店里,店老板告诉我的,说造这木板的人是一个名叫毕昇的印刷作坊匠人!”
“青州……”沈括心中烦乱不已,嘟嘟囔囔道:“怎么会在青州?没听说他去过青州……”
克里斯蹙眉,问:“听沈大人所言,难道你认识毕昇?”
沈括抬起头,缓缓道:“毕昇……确实是一位印刷作坊的匠人,但那作坊却不在青州,而在杭州。”沈括顿了顿,似是要看明白克里斯脸上是否有什么变化。
克里斯天天在后宫跟蓝元震这帮老狐狸相处,自然学得有模有样,在沈括这样水平的对手面前,完全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样子。
沈括叹了口气,道:“毕昇与我父是旧友,所以我何止认识,还要唤他一声叔叔。”
“咦?”克里斯道,“原来是这样,那么……”
没等她说下去,沈括打断她,道:“我听说欧阳公子要用那活字板去印佛经……”
“是的,怎么了?”
“我劝你不要那么做!”
“为什么?”
“那木板……确实可以用来印书,但是它在某些人眼里,却不仅仅是印书用的活字板,而是另外一样物件……”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沈括一脸谨慎地说:“欧阳公子,这件事十分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但是不说又恐公子招来无妄之灾……你若信我,听我一句话,千万莫要将它拿出去招摇过市,哪怕是它的仿制品!它可是会带来杀身之祸的不祥之物!”
克里斯在心里估量着沈括对自己说的这番:咦,怎么好像沈大人知道这是魔教圣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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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昌王府。
昌王府坐落在皇城西北角的天波门外,这一片宦宅区是汴梁城中最荣华显赫的地段,王府门厅肃穆,楼阁错落,气派非凡,这块风水宝地说是宋英宗直接赐予的,实则是高滔滔给儿子求的。如此破格的赏赐,人人都道王爷是当今皇太后最喜欢的儿子,民间已有传闻他将来必会被任命为开封府尹。照着太祖、太宗两朝立下的祖制,那么离“亲王尹京”的日子还远吗?
前阵子英宗大丧,韩琦为山陵使,与赵颢一起负责安排葬礼。其实由韩相爷主持大局,诸事本不用他操太多的心,但到底是皇家之事,为父皇尽心,他也要亲力亲为。
葬礼后,赵颢也一直在永厚陵处理相关事宜,待诸事妥帖,这才离开。为宋英宗修的永厚陵在开封以西,临近洛阳,与京城倒有些距离。一路上车马不停,王爷风尘仆仆的返回了京城。
赵颢刚洗去一身鞍马劳倦,此时正坐在书房的躺椅上,秋逸云帮他擦拭着微湿的长发,宽大的袍子随意套着,隐约可见素白的里衣。
半人高的九环玉炉,坐在青铜底座上,炉中焚烧着味道淡雅的香料,袅烟顺着炉上的孔洞缭绕蒸腾。赵颢闭着眼,耳边还时不时响起几声清脆的落子声。
听到脚步声,赵颢并没有抬眼。
剑肆提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侧榻上有两个人正在下围棋。
他瞥了一眼,左边那人正是沈括,沈存中。此时沈括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根本没有注意到剑肆的到来。右边那个男子,他从没见过,看着比沈括年轻一些。只见此人双手抱在胸前,闭着双眼,好像在思考的样子。
“十六之八。”那闭目的男子忽然轻声说道。
只见沈括从对方的棋盒中拿出一个白子,放在棋盘上,然后紧紧盯着棋盘,思索起来。
盲棋?剑肆一惊。
宋人对围棋有着非同一般的痴迷,不论是高官显贵,还是市井小民,都喜爱围棋。剑肆自然也不例外。他和沈括对过局,知道他棋力不凡。别看沈括面相和善,在棋盘上却是个爱搏杀的人。他总是喜欢在开局阶段就挑起战斗,和对方绞杀在一起;因他算度精准,所以往往可以在混乱的局面中把握机会,中盘就能战胜对手。如今竟然有人以盲棋跟他对阵,岂能不叫剑肆吃惊?
他见沈括沉思半晌,一时间起了好奇心,便向侧榻走去。他转头看看王爷,只见赵颢还在闭目养神,秋逸云冲他笑笑,放下手中的布巾,向他走来。
“十六之六。”沈括终于开口了,他拿出一个黑子放在棋盘上,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棋盘,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侧榻前的剑肆和秋逸云。
剑肆看清了棋盘上的形势,只见刚刚那陌生男子的白子,孤零零的下在一个不边不角的地方,让人捉摸不透,沈括则不改“爱搏杀”的性子,贴边一侧跟了一步。此时,棋盘上白棋零零散散,取了些外势,而沈括的黑棋则跟白棋搅在一起;相对而言,倒是沈括多得了一些实地。
秋逸云低声问道:“我天生直肠子,最看不明白这弯弯绕绕的东西?哎,他们谁赢了?”
剑肆白了他一眼,没有作答。
“十八之八。”闭目男子不紧不慢的一步小跳。
“三之九。”这次沈括下手快速,他略一沉吟,在左上角一片黑棋旁补了一子。剑肆见沈括补强自己的黑棋,想他必是准备强攻白棋。
与沈括下棋的男人,合着眼眸,清雅消瘦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仍旧有条不紊的下着棋,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左上黑子的乌压压一片,沈括见这里规模稳了,于是准备转战右下角。因为开盘时,他就在这里占了小目的位置,现下他的黑子在小目旁小飞一子。
这时,闭着眼睛的男人却将白棋挂在了右上十七之六的位置上。
剑肆怎么也没想到他下了这一步,暗道:明显大场在下边守角或者拆边,换作是自己,绝不会选在右上角一挂。看来围棋的盲棋果然是艰难异常,不会是此人的记忆已经不清了吧?
沈括见了这步棋也是一愣,但他还是很谨慎的追了过来,在上边撞了几下之后,步调极好,白棋并没有预想的杀开局面。四十手左右的时候,闭着眼睛的男人突然在黑棋外围,下出一手超大飞。
这可把剑肆彻底弄糊涂了,他心道:你这是哪一门子的棋啊?明明黑棋已经步步紧逼,露出狰狞,可你还这般不着边际的乱走,不输才怪!
果然沈括笑了笑,这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他提了一子。这样白棋只能疲于应战,在尖角防守起来,可这种软绵绵动作实在于事无补了。
剑肆撇了撇嘴,此刻败局已定,白棋再如何挣扎,恐怕也难逃厄运了。
果然,沈括很快把战斗拖入棋盘下方,左右两个下角的黑棋都是顺风满帆。优势出现的过早,虽然之后白棋一路征子,顽强绞杀,但到一百一十手以上,沈括已经在棋盘上闲庭信步了。
进入了收官阶段,形势当然是黑子大好。
正当剑肆也以为大局已定,收官已经是“例行公事”的时候,白棋忽然在一片黑棋中提了一子。剑肆仔细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原来已经做活的这片黑棋大龙,有个弱点易受攻击,只是白棋征子不利,便无大碍;哪知此时白棋突然攻击黑棋这块地方,剑肆往远处一看,恰有一颗白子威震路中!
这一子正是之前超大飞的那步棋!
剑肆在心中惊呼连连,刚才的臭子如今已变成了神来一手!而在之前右上角的一片白棋,一直被黑棋大龙绞杀,苦苦挣扎,此时因这一颗提子,立刻反守为攻,变成攻击这边黑棋的利剑!而之前,黑棋因为忙于攻击,自身多有漏洞,立刻便陷入了苦战。
只是一子而已,强弱的形势就逆转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沈括陷入了沉思。经过长时间的仔细思考,他果断放弃了那块黑棋,开始在其他地方强抢官子,希望能弥补损失。但此时白棋一改先前的疏懒,没有丝毫的懈怠,步步紧逼,跟黑棋每子必争,分毫不让。
虽然沈括也走出了不少妙手,然而那片黑棋大龙被杀,实在损失过大,此时已是无力回天了。下盲棋的男人仍是那般不动声色,一丝不苟地说出每一个落子。
一百六十手之后,棋局已经与胜负无关,但双方还是下得兢兢业业。
一局终了。
沈括长长叹了口气,抱拳笑道:“卫先生果然厉害!”
剑肆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局真是惊心动魄!他惊奇之外亦是佩服,能观赏这么一场神乎其技的棋局甚是享受。此人布局诡异,非常人可比。对于大势的掌控更是绝妙,他不但能根据对手的棋风找到弱点,还能不动声色的扭转局势。表面上白棋弱势,散而无形,繁杂无序,中盘过后看似已无回天之力,但他心性沉稳,算计精准,一招妙手,便无形变有形,翻雨覆雨间皆能造化神通。
那男子面带微笑,道:“沈兄,承让了!”说这话的时候,剑肆见他睁开了眼睛,虽然眼中清明,但目光明显迟滞,剑肆嘴巴张得老大,这人竟然真的是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