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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7年,北宋,汴梁,宝慈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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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驾崩,英宗即位。只可惜登基未满四年,英宗又于治平四年正月初八驾崩。天下不幸,四年之中两遭大丧,治丧建陵,花费不可胜计,国家财力不堪供给。
新帝登基,下诏赦免不常赦之人,减天下所纳之贡物。又降恩泽于禁中,让一百八十名宫女出宫。虽说恩泽,一则打发一部分宫人,可裁减府库开支;二则皇权更迭,宫内所用之人也要更新换代。
遣出宫女后留出许多空缺,邢芸今年方当笄岁,就被父亲送入宫中。
她出身曹州济阴邢氏,邢家曾祖乃是当今皇太后的曾祖高琼的山东旧部。有了这层关系,邢芸才做了宝慈宫的御侍。邢芸素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道理,即使没有“萧郎”这号心上人,她也不想入宫,只叹命运多舛,父命难违。
入了夜的皇宫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昏暝巍然的宫殿,发出泛潮的木头味,而且沉寂可怕得让人窒息。禁宫之内,虽有人气,可人心更加可畏,让你暖不起来。
邢芸从来不喜欢这座皇宫。
她想念家乡,更想念在家乡自由自在的日子。曹县是黄河进入山东的第一站,她想念家乡那十里荷塘,到了夏季,碧水绿荷、莲花朵朵。满塘荷叶层层叠叠,比肩相依,在满眼的绿色里,点缀着白色的荷花,清风徐徐吹来,荷花随风飘摇,袅袅娜娜。真是:凌波仙子初出水,绿裙神采粉红妆。出淤不染心高洁,沾露羞容为君芳。
皇宫的后苑也有莲池,繁盛的莲花被精心照顾,只是它们终究要被人采摘,插进花瓶,送给各宫主子欣赏把玩。连花儿都是如此命运,更何况人了。邢芸知道自己身入皇城,只能独善其身了。
邢芸慢慢收回思绪,暗中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手中的食盒,向宝慈宫走去。
来到宝慈宫姒徽殿前,邢芸在偏门外看到内常侍梁惟简,几个宦官、宫女也都在殿外小心的候着。
梁惟简抬抬手,手下的宦官接过食盒,开盖查毒检查完毕,又送回邢芸手里。
“快把晚膳送进去吧,这可是二进宫了。”
太后因英宗病逝悲痛万分,身体抱恙,一病不起,昏睡不醒。
今天,太后终于苏醒过来。请太医号过脉后,说太后吉人天相,病情定会好转,想来必是思念先皇,忧思过重,必须慢慢调养,静养休息。谁知一听这话,太后突然发火,把太医和贴身伺候的人通通都赶了出去,并且下令禁闭宫门。
除了邢芸,太后不让任何人进内殿。
刚才,梁惟简让嬷嬷,或其他宫女往里送晚膳,结果又被赶了出来。
“好了,快进去吧。”梁惟简让邢芸通过侧门进入内殿。
待门徐徐关上,一个年龄稍长的宫女低声嘀咕着:“我们都伺候太后多少年了,她一个新来的,怎么知道太后的心思喜好。”
“就是,大家伙儿这么多年尽心尽力,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够了!嚼什么舌根子,有本事你能进去哄了主子开心?”梁惟简压低声音,喝止二人。看着邢芸的背影,心想:这小丫头如此得太后喜爱,看来离做嫔妃的一天也不远了。
内常侍梁惟简是新任的皇太后殿祗候。
梁惟简已在宫里当差八年了。若放在往常,二十四岁能当上正八品的内常侍,又在皇太后跟前听差,这该是多荣宠的一件事,可眼下没人会羡慕他。
今年正月初八先皇驾崩,紧跟着太后就病倒了。太子在一片混乱中,匆忙登基,待朝廷诸事略微稳妥,新皇帝转头就以诊病不利为由,贬斥许多医官,又说伺候太后不周,处置了一大批宫人。说实在的,梁惟简这个时候接任这个职位,心里也是战战兢兢。
英宗死后,皇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皇后也就成了皇太后。按规矩,皇太后入住了宝慈宫,而太皇太后则搬去了庆寿宫。
皇太后殿祗候一职现在是个烫手山芋,皇太后若有不测,主事的宦官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一旦遭贬斥,就再难有翻身之日,所以谁都不想担这个风险。梁惟简在宫里虽然是皇城使蓝元震一手培植起来的人,可到底年轻,资历有限,若非立下大功如何能升迁。正月那会儿,蓝大人私下里问他是否想出人头地,其中暗含的深意,梁惟简心知肚明,他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想安安生生又想荣华富贵,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主动应了这个差事,连升三级,成为了宝慈宫的主管宦官。
前一段时间,太后病情日渐加重,陷入昏迷,急得皇帝大发雷霆,将太医们都骂得狗血喷头。宝慈宫的宫女、宦官们都是诚惶诚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有人私底下议论梁惟简,说一个人为了往上爬,急功近利,终是会吃到苦头的。梁惟简只能咬牙坚持,该做的都要做,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为了当好皇太后殿祗候这个职,他狠下了一番功夫,先去原先太后身边伺候的嬷嬷那里讨教,从宫中摆设,到平日的吃穿用度,都精心按照太后的喜好安排,蓝大人也适当的提点了一下应当注意的重要事项。
今日一大早,当宫女大叫着太后醒了的时候,他心中长出了一口气,感觉顶在自己脑袋上的那把悬剑撤去了。
他欣喜地去向太后请安,亲自在一旁伺候。可他发现太后的气色不大好,有些茫然地看着大家在身边忙碌。兴许是久病卧床之故吧,梁惟简这样告诉自己,本来想禀报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就在他惴惴不安时,太医院的廖太医来了,诊了脉,可话还没说几句,皇太后不知为什么忽然勃然大怒,将所有人都赶出了宫,只留了一个新进宫的小丫鬟伺候。
望着紧紧锁闭的宫门,梁惟简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不断的问自己:我肯定疏忽了什么,看漏了不该漏下的,极为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只留邢云?她是新进宫的,如此看来这邢云跟太后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以后倒要多多关照她。
难道说,太后是不相信身边的人?
廖太医到底说了什么让太后如此震怒?
梁惟简虽不懂医,可若说太后是悲伤所致,一直昏睡了近四个月了,他觉得不像,倒像是得了什么怪病。
难道和太后的病情有关?
梁惟简神经又紧绷了起来,他倒吸了口凉气。
自己刚刚接手宝慈宫,就遇到这样的大事,看来自己还不能高兴的太早,或许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他知道自己能走到这一步,绝不仅仅是靠机遇,或者运气。当初,蓝大人能从成百上千的宦官里挑中自己,他是心里有数的,他知道自己具有的能力,而其中最受蓝大人看中的就是他那极致的细心。说实话,他也算皇城司的人,在宫中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今日太后一醒,他立刻得到了消息,官家、太皇太后、王爷在宝慈宫安插的人随后也得到了消息,那些人都有什么反应,他也一清二楚,只是他还没想透其中的关联。
梁惟简喜欢把想透的、想不透的事情都写下来,这是他的习惯。
片刻后,沉思告一段落,他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今日想不透的东西都写下来,明日再转呈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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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门的邢芸,在内殿一侧的老树下找到了太后。
夜空满星,璀璀璨璨的星光下,一个袅嫋身影斜倚着老树,罥烟眉,浅盈目,眼中氤氲迷蒙,似雨后初霁,似虹霓初升。一身酡红轻衫,绝无一丝艳丽,倒显清华出尘。
她静静地坐在石椅上,肩上的披风滑落到了地上,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出神地望着夜空,淡眉星眸似一池秋水,染上了黑夜的寂寞。
邢芸心中想到:太后真是玉骨冰肌,恍若神妃仙子下凡。自己身为女人,也看得几近失神,何况男子了。邢云觉得自己也算的容貌端丽了,可与太后的美比起来,真是失色不少。伺候太后前,就听宫中嬷嬷说,太后每天必按规制严格起妆,可现在她却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女为悦己者容”,先皇去世,可知太后心中是何等的伤痛。
邢芸知道,英宗和太后两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在宫中。当年,他们一个是仁宗皇帝的养子,一个是曹皇后的养女,皇帝和皇后亲自为他们定亲,宫中称此事为“天子娶儿媳,皇后嫁闺女”,一时传为美谈。他只爱她,当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对他用情至深,感情始终犹如初嫁。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世间最可贵的爱情却在皇宫大内上演。
邢芸不敢奢望世间男子都如此专一,如果有人能对自己如此用情,也算不白活一世。
“太后。”邢芸轻声唤道。
太后今天虽然醒了过来,可人却变得沉默寡言,时而精神恍惚,时而自言自语,说的竟是些让邢云听不懂的话。
邢云见太后没有任何反应,又唤了一声。
太后慢慢的收回眼神,表情庄重而悠远,仿佛慢慢从自己的世界走了出来,她道:“邢芸,你来了。”
邢芸觉得太后那双悲伤的眼睛,都似乎有一种幽怨,仿佛是在质问她,为什么见到的是你,而不是心爱的人。
把食盒放在石桌上,邢芸把掉落在地上的披风捡起来,掸落了粘在上面的新鲜苔藓,把它披在太后身上。
“入夜还凉,太后圣体抱恙,可要多多保重。”
“又叫我太后,不是说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太后吗?”
“邢芸不敢。”她唯唯诺诺地承认。
“那你就跟她们一样在门外待着,不准再进来。”
邢芸半晌不敢应声,无奈又担忧起来:“可是这样就没人给太后送饭了。”
太后皱眉:“你是担心这个么?那就让我饿死得了。”
邢芸听罢扑通跪倒在地:“我们这些下人死不足惜,可太后圣体安康,是国家之福。英宗皇帝灵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作践自己。看到你这么悲伤难过,邢芸心里也很难过。”大胆地说完这番僭越的话,邢芸觉得不寒而栗,等待责罚。
“你这不是用‘你’称呼我了?”
“邢芸一时情急,请太后责罚。”邢芸后悔极了,眼珠里直泛泪花。
“我怎么会罚你?我说过,只有我们两人之时,用‘你我’称呼对方即可,快起来吧,我不逼你了!”太后边说边一手扶起邢芸,“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子,刚才是逗你的。”
邢云心中暗道:太后你这一逗,我半条命都快吓没了。
她又听到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英宗是……死去的那个……”
“启禀太后,本月庚戌(初三),已请大行皇帝谥于南郊,谥曰宪文肃武宣孝,庙号英宗。”
又是一声叹息,邢云见太后眉头紧锁,愁云满面。
太后摇摇头对她说:“好了,我饿了,总得吃饱了肚子才能继续发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