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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近郊山下,有座不小的杏林。
却不知被哪个风雅人看中买了下来,将杏林围起来建了个大园子,点缀以亭台轩阁,又采买了戏子唱班养在里头,题名做“闲园”。
刚过完了年,福王寿辰也过去了,福王府里二位公子稍得空闲,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了这等好去处,便向主人讨了人情,约了周寒等几位朋友到此地喝酒赏花作乐。
正好二月中,园里园外遍地杏花云蒸霞蔚,满是春意。一行人看好了菜色,等着上菜的空闲里便点了一出评弹,片刻就有一位妙龄姑娘捧着琵琶上来,行过礼坐在一树杏花下头,开始弹唱起来。
周寒不好声色,便借口净手,起身往院子外头来。此处杏林本就无边无际,园子也修的大,沿着外头小路往南走去,一时竟看不到尽头。天气晴好,阳光灿烂,路边也全是杏花,林间有簌簌微风,斑驳光影里落花不断飘舞,十分宁谧可爱。
周寒信步而去,一路赏花,颇得意趣。走了不知多久遇见一株大杏树,花开的满树,引来蜂围蝶阵,沿着小路蜿蜒绕过杏树,见一座敞轩,正对着南面的假山回廊,敞轩上提着三个字“看山小”。
周寒顺着小路进了敞轩。轩中有桌椅卧榻,旁边架上三五书籍,细看并非诸子百家,却是食谱乐器杂谈,大有趣味。
周寒一边暗叹这主人真是风雅,一边就着门口椅上坐了,稍作歇息,不经意间,却见一只黑背的彩色大燕子风筝挂在假山山石上,两只长长的燕尾犹在随风飘荡。
他眯眼细看了看,起身出了敞轩,上前将风筝从杏树枝头摘下。
这只燕子风筝做得十分精致用心,竹骨扎的匀停结实,工笔描的细细的线与纹饰,以朱红翠绿宝蓝等色层层晕染,鲜亮夺目;燕尾处拖着一截断了的风筝线。
一看就知是下了不少功夫做的,就是不知道是从哪个顽皮童子的手里脱了线,竟飞到了这里来?
反过来看,燕子背上一句小字题诗:把酒祝东风。
倒是一笔好字,字迹虽洒脱率性,却不失骨架。
周寒也不舍得丢掉,一时兴起,便手里提着风筝回到敞轩。桌案上正有笔墨,他提笔悬腕,在“把酒祝东风”后头又添上了四个字:“且共从容”。
写完了提起风筝些看了看,忍不住摇头笑道:
“这等随性的字迹,倒难仿出来。”
抬头看看日头将过午。
院子里赵坚等人评弹早该听完了,他估摸着来时的路,若原路返回去只怕反而远了,便提着风筝索性顺着亭子外头的路往北去,心想许能从这条路转回来处。
谁知走着走着却见了另一座小院。
远远就听到院中有人声传来,周寒到了院子前头,隔着半掩的院门往里一探,便愣在了当地。
院子里三五人,或坐或站正喝酒行令;周寒看在眼里的却只有杏树下头秋千上一个人影,白衫翠裙,发髻慵懒,正无精打采靠在秋千索上,有一搭没一搭微微荡着。虽然只看到一个侧脸,他却一下就认出,这姑娘正是年前在香积寺雪后见过的,那位时时被他惦记着的,陈家的小姐。
胸中心跳此刻仿佛漏了几拍。
周寒站在门外许久,才稍微稳住了心神,却听到院子里另一个姑娘到了秋千前头,对陈小姐笑道:
“不就是一只风筝?快别心疼了,回头我再送你一只更好的成了吧?”
那陈小姐头也不抬,撅撅嘴,连声音也懒洋洋的:
“我可是费了几天功夫才做好的呢。”
……
原来竟是她的。
周寒看看手里风筝,心头一阵温热,想着见了几回,这陈家小姐每次都是神采飞扬的,倒是头一回见她这样无精打采。正待上前叩门将风筝还她,可脚步动了动,心中不知怎的竟生出几分迟疑——
自己今日出门这一件苍蓝衫子,缎带束发,看起来大约太随意了吧?若挂着平素这幅神情走进去,是否看起来太清冷了些?可是要笑着与她讲话,是不是又会显得轻浮了?
……
倏忽了三五个心思已转过去,周寒不由自主的摸着系在腰间荷包里的玉佛,还在犹豫着见着了该开口说什么,就听身后一道略沉的声音:
“兄台在此,不知有何贵干?”
他略吃一惊,提着风筝转过身去,却见一个身量修长,眉清目朗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后,神色冷淡。
周寒向来矜持,想到刚才立在院门的失礼举动被此人看到,一时也难免几分尴尬。定了定神,才向对方点点头,轻声道:
“失礼了。”
说完他抬起手里的风筝:
“刚才捡到这只风筝,故来相问,是否贵处遗失?”
青年看看他手里的风筝,神色和缓几分:
“正是舍妹的风筝。多谢奉还。”
……舍妹?
那么这位,岂不就是陈小姐的兄长,陈家那位陈策陈公子?
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对方,陈策却已礼貌而疏远的笑笑,拱手道:
“原该请公子进去喝杯茶道声谢。只是今日一起出来的都是内眷,不便见客。公子若方便,不妨留下姓名,择日再向您道谢。”
周寒岂会听不出对方的逐客之意,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拱手道:
“不过举手之劳,公子言重了。既如此,在下告辞了。”
说完微微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待回到院子里,赵坚等人已经开席,等周寒等的早就急了,见他回来便先要罚三杯。周寒也不争辩,笑着将罚酒喝完,才与众人开始交杯换盏。
酒过三巡,席间也开始热闹起来,三三两两捉对开始拼酒。周寒一边抚着荷包里的玉佛,却忍不住在心里忖度着:风筝既然失而复得,想必那位陈小姐也该高兴起来了吧?就是不知她看到自己一时兴起在她风筝上题的字,会不会生气?
正走着神,却听一旁赵坚起身道:
“阿寒,你过来一下。”
周寒便跟着赵坚起身到了一旁,笑道:
“表哥有话对我说?”
赵坚躲开众人,引着周寒到了廊下,才笑道:
“是你前两天托我办的事。”
周寒听了一愣,顿时觉得心口一紧:
“……哦。”
“你嫂子去打听了才知道,陈家原来并没有陈小姐。陈禀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姓陈名策。”
“那么,那位陈小姐——”
赵坚站在廊下,说道,
“那位姑娘应该不是姓陈,而是姓方,叫方青梅,过了年刚十六。她的父亲,是方启方上青将军。十年前方将军殉国,陈禀夫妇便收养了他的女儿方青梅。”
“……”
赵坚顿了顿,又慢慢说道:
“前阵子你大嫂与陈夫人见面,探了探她的口风。那位陈夫人推说,姑娘还小,想在身边再留几年。”
“……”
周寒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往下沉着,听着赵坚仍在说着:
“……按道理,十六也不算小了。后来你大嫂又打听了几位与陈家相熟的亲戚,才知道原来陈公子年纪也不小了,也一直没有定下亲事来。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想必陈禀夫妇是有意留这位方姑娘做儿媳妇……”
“……”
后头赵坚再说什么,周寒已无心入耳;只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又沉,一直沉到了最底,却还是故作无事的端着酒杯,对赵坚笑道:
“既如此便是无缘了。让表哥表嫂为我操心了,改天我再备酒道谢罢。”
周寒与赵坚等人又在闲园里消磨了大半天,才陆续离开。
他辞了赵坚同行的邀请,待众人都离开了,又一个人踱步到了那座秋千院落。
时近黄昏,这里早已人去院空,周寒推开了院门,只见着一地的空寂,和搁在院里桌上的燕子风筝。
闺阁里小姐的东西,被外人题了字,当然是不妥的,被弃置在这里也是自然。
他走近了桌前,提起那只风筝。
……原来她叫方青梅。
周寒拿着那只风筝,一边想着,一边迈步走出空荡荡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