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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两个人单独出门,这并不是头一遭。
但两个人单独出门闲逛,这倒真是第一回。
扬州的上元节,初十是摆灯的头一天,街上灯还未摆齐全,人并不是特别多。但隔着窗往外看,也已经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小海驾着马车将两人送到亨记茶楼下,两人下了马车,上到二楼一间临窗的雅座,小二来报了菜单,周寒捡着听上去还不错的各点了一套,又嘱咐小二道:
“另做四套一样的送到楼下马车上。告诉周小海一声,一套让他留着,另三套送回府里给老太太和两位夫人。”
待小二出去了,点心便陆续送上来。
周寒便将看着还不错的推到方青梅跟前:
“想不到这里是广式口味。这几样味道应该还算鲜香,你尝尝看。”
见周寒神态语气都像平常,方青梅心中不安稍减,便夹了一只饺子进口尝了尝。本来没什么胃口,谁知味道果然不错,便忍不住又多尝了几样,正吃得津津有味,一抬头便见周寒面带微笑,一双丹凤眼正对着她。
方青梅便再也吃不下去,放下筷子,垂眼干坐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周寒道:
“周渐梅——”
顿了顿,终于还是垂下眼:
“我这两天……并不是在生你的气。”
周寒“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是我太失礼了。”方青梅仍垂着脸,面上却腾起些微的红晕,“转身就跑开——只顾着自己,却完全没有顾虑你的心情。”
周寒也放下手里筷子,摇头轻笑:
“不是你的错——也是我太轻率了。”
方青梅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重义多过重情。本来的想的是借假做夫妻的时机,两人朝夕相处,终归有一日水到渠成,她对他情意渐生。谁知一朝情难自已,失口道破心意,就这么惊着了她。这几日他也是心思辗转,夜不成寐,直到祖母一番话点醒了他,才稍微静下心来。
可是满腹心机,此时却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来,可见“关心则乱”并非虚言。
听方青梅话中之意,如今她还能为他留一二分心思考虑,他已经觉得万幸。
两人又稍坐了片刻,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外头的街上人声熙熙,声音喧嚣;远远近近,笛声琴声人声交织着,各种错落声音透进窗来,却化成热闹的背景,衬托着两人此时各自些微的不安。
方青梅捧着热茶,手心渐渐又渗出细汗,便不断的借喝茶掩饰心中不安。一盏茶渐渐见了底,她腹中也喝的饱涨,终于将茶碗往桌上一放,破釜沉舟似的又抬起头:
“你,你既然不问我,那我便自己说罢——”
“……”
方青梅直视着一脸错愕的周寒,脸微微胀红着,声音也拔高,仿佛是在用高声为自己壮胆一样:
“你说你对我的心意……我之前并没有觉察到。之前知道你不愿跟我成亲,也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令姑娘。后来误会说开了,我也并没有往那里想过——我一向觉得你这个人虽然不错,但傲气清冷,平日里跟我说话也总爱打趣我——是以,是以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对我——所以那晚上你一说出来,我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概太紧张了些,只一心想着要快点躲起来——”
她越往后说,头便越往下垂,声音也越来越低:
“可是这两天想着去年以来的许多事,桩桩件件,你对我时时处处都细致体贴……若不是有心,又怎么会做到这份上?我——我不愿辜负你这份心意。”
这几天来,一想到当时周寒送她到侧院前,转身离去的身影,方青梅心中便是不忍。
周寒听着,心里却渐渐开始紧张。
当日唱完那段曲辞,他胸中柔情满溢,情难自禁的冲口说出心思,虽然口中说着并不要方青梅回应什么,可是心中却仍是几分隐隐期待。
连日来心情似潮落起伏不定,直到今日方稍作平息。但此时此刻,听了方青梅这番话,周寒清晰感觉到心口那份期待又重新扬起,涨满,扑腾着,似乎要将胸臆冲开。
他捧起桌上的茶碗,垂着眼慢慢抿一口有些凉了的茶水,然后便听到方青梅带着几分忐忑,几分迟疑,慢慢的低声说道:
“我想过了……周渐梅,我愿意接受你这份情意。”
房中片刻寂静。
然后“砰”的一声,茶碗从周寒手中翻到桌面。
方青梅和周寒都是一愣,随即都站起身来,方青梅是抢过一旁的桌布递向周寒,周寒却顾不上一身茶水,一把握住她的手,手指微颤,本来温和带笑的唇角紧紧绷了起来:
“方青梅——”
方青梅反射性的要抽手却没有抽回,随即放弃了挣扎,却还是微微垂下脸:
“你,你——我还没说完。”
“……”
“……周渐梅,我手疼。”
周寒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双眸却仍盯着方青梅,似仍不能相信刚才她说的话。方青梅头一次见到周寒这神魂不守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起来,将手中桌布又往前递了递:
“快擦擦身上的茶水吧。”
周寒这才接过桌布在身上略擦了擦,待擦完了才慢慢又问道:
“你是说,你愿意——”
方青梅咬了咬唇,顿了顿,才带着几分赧然道:
“你投之以木桃,我愿意接过——可是,可是我还不明白怎么算是喜欢一个人,所以一时也想不清楚,我手里是不是也有琼瑶,以为回报。”
周寒听了这话,看着方青梅慢慢弯起双眸,轻笑道:
“我懂你的意思了。无妨,我会慢慢等,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来时只觉得眼中纷乱耳中噪杂,寒风刺面。归路却觉街头处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暖意盎然。
周寒满心欢喜,化作眼角眉梢剪不断的笑意。
从亨记茶楼出来,周寒便不动声色牵住方青梅的手。方青梅虽仍觉得不习惯,却也没有抽回手,任他牵着往街上人群里走去。
街头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周寒玉带束发,轻裘缓带,面如春风,含笑牵着方青梅一路徜徉而去。路过有人摆着布摊卖花的将他喊住:
“这位相公,为你家娘子买两枝花儿吧!”
这声“娘子”真喊到了周寒心里,他停住脚步转身走到摊子前头,将方青梅拉近身边,扬眉笑看着卖花老板:
“说的好。我娘子最爱的便是梅花。”
边说着递出一块碎银,索性将一篮梅花都提了来:
“这一篮我都要了。”
说完将花篮笑意盈盈递给方青梅,抬脚便走。卖花老板喊一声:
“哎公子!还没找钱呢!”
周寒头也不回笑着朝后挥挥衣袖,拉着方青梅往前走去:
“不用找了。”
越往前人便越多,一盏盏式样不同的花灯来来去去流光溢彩;天空中飘着远远近近的孔明灯,倒映在路边河中,似漫天星辰在流波上摇曳。
一夜花灯醉,只缘春意浓。
长桥桥头下又有人有卖花灯,方青梅稍作驻足,周寒便兴致盎然买了两盏荷花灯,自己提了一盏,另一盏递给方青梅。见方青梅两手满满的,便笑着将花篮接过来,随手递给身边一位行人:
“老丈,这花篮送你罢。”
那位老丈目瞪口呆接过花篮,周渐梅不待他说话,便笑着拉过方青梅的手往桥上走去。方青梅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周寒,也忍不住赧然笑着用手去推他:
“周渐梅,你这是要疯了?”
两人正走到桥上,周寒听了停住脚步回过头。桥头挂着各色花灯,照着河水中五光十色,光影映着周寒含笑的狭长眸子,光彩璨璨:
“大约是高兴的疯了罢。”
周寒方青梅既然把话说开,周家上下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新年气氛。
纵然方青梅对着周寒,较之往常仍是时常有几分拘谨,这样的局面也已经让周寒很是喜悦。
眼看出了十五新年就要过去,这日陈策南京公事完毕,便又到了扬州来接陈禀和陈夫人去安顿。陈夫人一直病体缠绵,大夫说南边气候温润些利于养病,但总住在周家终归于礼不合。一来正好之前方青梅去杭州,已将一处田庄收拾清理干净。二来陈家祖籍正是杭州,虽举家迁入京城多年未归,但此时落魄,也未免动了叶落归根的心思。所以年前陈凤章初来拜访周家之时,陈禀与儿女商议之后,便定下了去杭州的行程。
不过因周家极力挽留,陈禀夫妇到底还是多耽了一天。过了十六,十七一早,陈禀夫妇与陈策便辞别周家,登上去杭州的行船。
周老爷与周冰、周寒和方青梅亲去送行。回来之后,方青梅在桌前坐下,乍与亲人别离颇为怅然:
“连长寿也跟去了。就剩我一个在这里了。”
周寒给她倒了碗热茶递到手边,低声款款安慰道:
“你若觉得不舍,我们明日便动身去杭州,陪着他们住一阵子也好。”
又细想了想,更觉得此法可行:
“不如我去禀告祖母和父母一声。我陪着你先去杭州,陪着父母亲住一阵子,然后正好从杭州坐船,便直接去京城。到时候便可直接从京城往西北去了。正好到时候天气也渐渐暖和了,正利于出行。”
方青梅听了,看看周寒欲言又止。
周寒觉察她似有话要说,轻笑道:
“有什么话要说的,直说便是了。”
方青梅起身,从橱子里拿出一封信:
“徐鸿展托陈凤章给我捎了信来了,说这两日就可忙完,准备北上了。”
周寒看着方青梅神色,心头涌起有些微不妙的预感:
“……所以?”
“周渐梅……我仔细想了想,我还是一个人去西北吧。一则你的腿未曾完全痊愈,西北天气恶劣,于你的腿不利。二则,”方青梅低声说着,看看周寒,又微垂下眼,“……这几天以来,我知道你一直很高兴。可是你越是高兴,我心思就越是纷乱,总觉得有些惶恐……我想着,正好借着这一趟远路,我也可以好好的理一理思绪。”
顿了顿,抬头微笑看着周寒:
“或者静静的想一想,等回来的时候,我便将自己的心思想的明明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