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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梅此刻却满心都是窝囊。
从昨日何氏吞吞吐吐的态度上,到今天林氏,她怎么也该觉察出有问题。方青梅心想,既然他们不说,她就自己去看个清楚,这周寒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周家究竟是唱了一出什么戏?
打马一路向南,到了一处热闹的所在,远远便看见写着“醉春院”的门牌,门前头三三两两围了些人。他们到了门前,早有管家周安迎上来,见到小海就埋怨:
“怎么才来!已经挨了小半个时辰了,再晚就该打死了!”
再转头看到是方青梅,就一愣,却也没多废话:
“竟是二少奶奶来了?罢了罢了,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请快快随我上去!”
方青梅随周安一路进门。
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妓院的门。
出嫁前偶尔跟着陈凤章出去玩儿,别处都还好,唯独这一处,她好奇了许久,陈凤章是绝不许她进去的。
今日真沾了这位周二少爷的光,大开了眼界。
门里先是一道屏风,隔开内外,屏风后头是个花厅,再往里又是个大花厅,两侧楼梯,方青梅跟着小海急匆匆上了楼梯,沿着一条走廊一直走到底。这走廊装饰的是软红金翠,雕梁画栋,地上大红的绣金软毯子,三五步便是红纱裹的灯罩,直通到走廊尽头一间敞门的花厅。
花厅里头装饰的花团锦簇,隔着内间的雕花圆洞的红纱幕落着,依稀看到里头牙雕玉床,珠帘绣幕,红粉闺阁,香气扑鼻。四周摆着歪七扭八的琴棋书画桌子,砸翻了的棋篓子,黑白棋子落了一地。看来周毅不光带人来打了人,还砸了不少东西,方青梅不由心里赞一声有气魄:寻常妓院背景深的很,这周老爷子却说砸就砸,也是扬州的人物。
正在嘀咕,便听到她觉得颇是个人物的周毅恨得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们听到没有?这个不肖子到还嘴硬!给我狠狠的打!我看到底是他的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方青梅目光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个趴在地上,半身是血的人,便是自己的夫君周寒了。
方青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看着地上趴着的人,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荒唐。
周安看这位新二少奶奶站在门外竟开始出神,倒是又好气又好笑,转身轻扯一下她的袖子,低声道:
“少奶奶,您倒是劝一句!”
方青梅才醒过神,三步两步赶上前,还没开口,周毅先吃了一惊,随即目光移向周安和随后进来的周小海,又是勃然大怒:
“周小海!你们好大的胆子!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竟敢把少奶奶带到这种地方!周安!你一把年纪,怎么也这么不晓事理?!”
两人忙忙便跪了下去,周小海不敢出声,周安急的已经顾不上了,指指地上趴着的人:
“老爷!可不能再打了!二少爷本就腿伤未愈,你这一顿板子可就真要了他半条命了!您不顾念着二少爷,也得想想老太太和夫人!到时候真有个三长两短,头一个受不了的可是老太太和夫人哪!”
“哼!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顾念的?”周毅一拍桌子,冷笑一声,“我顾念这个顾念那个,这个孽子倒是自在,巴不得我们这些老的早点死,别碍着他逍遥快活!”
方青梅又看看地上正在挨打的人。
那板子又快又急声声作响,那周寒半身血淋淋,恐怕这会也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不做声,走到周毅面前,便扑通跪了下去。周毅一看便皱起眉头: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他伸手虚扶一把,方青梅却不肯起来。身边有没有丫头,周毅并不方便叫旁人去搀扶,便急的一边叹气一边拍额头: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唉!受委屈的是你,何苦为这孽障求情?”
方青梅垂着眼道:
“老爷教训后辈,我并不敢求情。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少爷有错我便陪着认错。等老爷气消了,二少爷的板子挨完了,我才敢起来。”
一屋子人顿时没了声,连打板子的几个随从也停了手。周安一看,这二少奶奶还真有办法,赶紧打蛇随棍上,膝行过去:
“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真把二少爷打出个三长两短,这新婚燕尔就出这么档事,可叫二少奶奶将来怎么在周家立足?”
谁也没注意到那边打得半身血,几乎要疼昏过去的周寒,这会儿颤巍巍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自己的新婚妻子。
那跪着的姑娘微垂着脸,头上挽的发髻有些微凌乱,薄衫红裙,耳边石榴红的坠子轻轻晃着,一看便是新婚女子的装束。
他牵牵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想起之前母亲去求扬州郊外白马寺的高僧为自己算命,说他姻缘命中桃花乱飞,要镇压的住,须得某某时辰某某八字女子,才能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周寒不信命,但他也没想到,今天来求情的会是他的新婚妻子方青梅。
然后,他便破罐子破摔的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满眼昏暗夜色。
床头帐子挂了起来,外头几盏烛火颤巍巍照着,自己侧躺在床上,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下身疼的似刀割火烤一样,周寒不敢起身,只费劲的转了转头,便看到不远处方青梅枯坐在桌边。
侧面可见她飞扬的眉毛,修长鼻梁,鬓角一缕凌乱碎发,单手托腮,正对着月洞窗外的树影发呆。袖口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上,套着的正是周家老夫人最爱的那只碧水盈盈的翡翠镯子。
镯子圈口好像大了些。
连这镯子都给了,可见老祖母确实喜欢这个孙媳妇。
那镯子颜色好水头也好,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就叫做“望穿秋水”,倒也真是合着眼前此情此景。
六月的晚风黏黏腻腻的,吹进屋来,无端的往人心里添了烦乱。
周寒转回目光,定定神,省过来这是在自家的别院里。
周安把自己安置到这里,恐怕也是怕家里担忧。如此说来,家中祖母和母亲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挨打的事吧?
他又望向桌边的方青梅,许久,轻轻咳了一声。
方青梅立刻转头过来,看他醒来便立刻站起了身。两人都有些尴尬,半天周寒轻咳一声,哑声道:
“这时什么时辰了?”
方青梅看看外头天色,又看看烧了一般的蜡烛,回道:
“想必已近亥时了。”
“我有些口渴。”
方青梅便提壶倒一碗茶,端到床边伸手递过去,周寒抬手去接牵动了伤口,顿时疼的五官扭曲。方青梅手一直伸着,看他脸色苍白,迟疑道:
“要不要……我帮你?”
带着警醒的一双眼,神色一看便知毫无诚意。
周寒知道她也不是诚心问的,咬牙道:
“我没事。”
挨着痛硬是坐起半身,接过茶碗去喝了半碗,然后将茶碗放在床沿。
方青梅立在一旁,待他喝完茶,便没话找话:
“大夫说只是皮肉伤,筋骨并无大碍,如果今晚不发热,不出一个月便能痊愈——你这会可觉得发热?”
周寒摸摸自己额头,扯起嘴角:
“没有发热。筋骨肯定是伤不到的,打板子的知道老头子在气头上,打的啪啪响,做给父亲看罢了。”
方青梅心想如果是做戏,那未免做的也太真,这血都染满了衣服裤子,皮肉该是都打烂了,爬都爬不起来。这下倒也好,洞房又可延期两个月了。
周寒看着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由得露出微笑。方青梅仔细打量他几眼,忍不住问道:
“周二公子,那天与我拜天地的人,并不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