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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月亮了,先前在密室中的那番发泄让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些,好像把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的怨气都散了出去,胸口的滞闷也缓和了些。她坐在窗边,房里没有点灯,婢女们也都赶了出去。
黑暗,静谧。
这才是她熟悉的环境。
她从前是怕月光的,空荡荡地照进来,仿佛要把人心里的事情影到白墙上。直至遇见了那个人,她方才知道,还有个词,叫花前月下,郎情妾意。那人年轻的时候,也曾好生潇洒倜傥,每每打她窗前经过,总能引来姐妹们的窃窃。
梁夫人想到此处,那股子恨意又从骨头里钻出来,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窗棂上。
不料拳头还没落下,便被一只手轻轻拢住,温柔地拂开。一个白衣男子神鬼莫测般站在她窗前,风流恣意,自折扇后探出一张俊秀难言的面孔,笑叹道:“月下美人,静女其娈,可惜戾气太重,不好,不好。”
梁夫人倏然一惊,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没有回答,反而扭头笑道:“这回是你输了吧?”梁夫人正诧异他在跟谁说话,便见窗外柳树枝上倒挂着个白影,两手叠在脑后,笑声清朗,道:“楚兄你一见着美人,总是比平常跑得快些。”
她面前的男子揉了揉鼻子,道:“你说得不错,确是如此。”
梁夫人闻言后退两步,两眼警惕地望向他,问道:“你是楚留香?”
“正是在下。”楚留香单手一撑,跃到窗台上,抱臂蹲下,扇骨抵着下颌,好奇地问道,“不知在下如何得罪了夫人,让夫人如此讨厌,以至于嫁祸于我?”
贺连越笑道:“难道是楚兄你早年欠下的风流债,自己却忘了?”
“这……”楚留香盯着梁夫人的脸左看右看,“不是我会招惹的类型啊。”
梁夫人恼羞成怒,展开轻功,三两步攀上墙壁,反手长袖一甩,如出云之岫,击向楚留香。楚留香“咦”了一声,侧身避开,伸手去捉那流云袖,没想到那袖子滑不留手,泥鳅一般从他指缝中穿过。
点、戳、拂、弹,梁夫人眨眼间变化了数种姿势,犹如空中蝴蝶飞舞,优美难言。楚留香一一避开,笑道:“这招式倒是奇特。”贺连越附和道:“我也是第一次见。武功本身不错,可惜她练得不到家。”
这个“家”字一落耳,梁夫人就惊觉云袖那头一沉,被人用力攥住,无论自己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抬头一看,原来是楚留香把整个人都卷进了里面,一手抓着末端,像个粉红色的蝉蛹,配上他那张俊美的脸,颇有几分流连脂粉红尘的味道。
贺连越取笑道:“楚兄,这下你没招惹也是招惹了。”
楚留香回身一抽,扯了那云袖,轻轻巧巧地脱壳而遁,在房中游走龙蛇,飞来跃去,几下便把那梁夫人缠了个结实。梁夫人站立不稳,惊叫一声,猝不及防跌落他怀中。楚留香哈哈一笑,将人扶稳了,送到榻边坐好。
梁夫人圆睁着一双杏眼,已经并不年轻的脸上,浮出一丝少女的羞赧。
“你到底是来查案的,还是来采花的?”贺连越荡着柳枝跳下来,轻巧无声地落进房中,毫不客气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收回客栈里那句话,今晚的酒钱还是你付吧。你哪有一点蒙冤的样子?”
“没想到啊……”楚留香忽生感慨。
“没想到什么?”贺连越问。
“没什么。”
楚留香暗笑,以前只听说南侠展昭义薄云天,没想到竟然和自己如此臭味相投!
闲话说到底,还是要办正经事。
楚留香从袖中掏出那尊用绢布裹着的白玉观音,在梁夫人眼前晃了一晃,道:“梁夫人,这东西你总认识吧?我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连面都没见过,你为什么要偷了这白玉观音,嫁祸到我身上?”
梁夫人大吃一惊,“你……你们是怎么……”
“当然是在你相公的书房密室找到的。”贺连越捻着一根长发,笑道,“我们本来只是到案发现场转一转,结果竟撞上了真凶。我本来还奇怪,好端端的宝贝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下不翼而飞,但看到这根头发就全解释得通了。”
梁夫人目光一滞,盯着他指间的头发,渐渐失了焦距。
“看你进书房的架势,应该是早就获悉了密室的存在,甚至还经常进出密室,不会惹人怀疑。”贺连越道,“事实是,你在留下伪造的纸条后,就进入了密室,躲在箱子中,蛰伏了一天一夜。当时整个通判府的目光都集中在白玉观音上,根本没有人发现你的失踪,而你则趁梁大人巡视的间隔,把白玉观音藏了起来,制造出被盗的假象。”
对上梁夫人冰冷狠毒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楚留香靠在屏风上,玩味道:“不过在下倒是更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要盗白玉观音?”
“盗?”梁夫人冷冷道,“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谈何‘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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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她还不是锦衣玉食的通判夫人。
那时的她,名叫巧锦,被继母卖到青楼已有数个年头。她姿色过人,蛮腰红唇,一支胡旋舞跳得满堂惊艳喝彩。
“那日,我在达官贵人的游船上献艺,更换舞裙时,无意间发现一个女人藏在珠帘后边……”梁夫人陷入回忆中,露出怅惘之色,“天底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羞愧得无地自容。那支胡旋舞来自沙漠,热情洋溢,可我自见了她的脸,只恨不得当即找个洞钻进去,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再也跳不出来了。”
楚留香与贺连越面面相觑,无法想象那人该是美得如何惊心动魄。
“她本来被我发现了踪迹,动手要杀我,可听了我的话,却得意地笑了出来。她对我说,‘你这个丫头,长得稀松平常,眼神倒是灵光’。”隔了二十年,梁夫人对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叹息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这游船上的‘白玉观音’而来。”
楚留香好奇道:“她要白玉观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梁夫人摇头,“她是听说了那白玉观音有蛊惑人心的本领,一张脸雕得栩栩如生,仿若真仙,便要偷了那宝贝,和自己一较美貌。”
贺连越忍不住笑道:“世上竟有这样对自己容貌偏执的人。”
梁夫人瞥了他一眼,道:“不错。”
楚留香忙不迭问:“那后来呢,她偷到手没有?”
“自然是偷到了。她不仅长得绝美,武功也极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白玉观音弄来了。她在镜子前比对着自己和那尊观音像,问我‘你说我和它谁好看?’。我说‘玉像怎么比得过活人,当然是姑娘你了’。她拊掌笑道,‘不错,我也这么觉得’。我发自内心地夸赞她,‘姑娘你生得,就如活观音降世一样’。她听了很是开心,随手就将价值连城的白玉观音送给了我。”
“这倒是有点意思。”楚留香道。
梁夫人说:“她临走前,还教了我几招武功。我是跳舞出身的底子,学得极快,她摸着我的脸,在我耳边轻笑,‘这武功名叫男人见不得,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人能抗拒得了。不过你功力低微,只能使出个架子。’”
贺连越听到“活观音降世”,心里就有些不对劲,再听到“男人见不得”,就恍然明白了。什么白玉观音、活观音,分明是石观音!
楚留香听得津津有味,问道:“然后呢?”
“后来,我就遇见了梁兆这冤家……”
她学了武功后,越练越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因为不再跳胡旋舞,渐渐便失去了花魁的名头。鸨母寻思着要把她卖个好价钱,可她却无意间爱上了贫寒书生梁兆。她靠盗窃而来的钱财为自己赎身,还供梁兆读书赶考。她知道他在老家有糟糠之妻,可她并不介意。她愿意做他的红颜知己,一辈子的白月光、朱砂痣。
梁兆中了进士,步步高升,那是她不断用偷来的宝物替他打点上司,铺路搭桥换来的。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她的白玉观音,惊为至宝。
“我连命都可以给他,何况一尊白玉观音。我知道他一直垂涎益州通判的位置,便拿白玉观音孝敬他上峰。”梁夫人凄凉一笑,“可没想到,我拿这观音为他换了通判之位,他却哀求我再把它偷回来。甚至不惜用通判夫人的位置诱惑我,暗中毒害了自己的原配妻子。”
楚留香惊道:“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那满满一室的宝物,哪一样不是我为他偷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做我的主?我要毁掉自己的东西,竟大费周章至此!”她恨恨地用目光剐着那尊白玉观音,“所有的祸事,都是从它而起,这分明就是不祥之物!”
贺连越夺过楚留香手上的观音,道:“不祥的不是它,是人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姓梁的这么待你,你身怀武功,狠狠揍他一顿就是,哪怕打死了都不为过。干嘛搞这么多弯弯道道,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梁夫人垂眸道:“我只是偶然听说了盗帅之事……”
“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背锅对象。”贺连越接道,一面似笑非笑地斜睨楚留香。
楚留香自嘲道:“说得极是。”
“好了,此事既然解决了。这白玉观音我们就作为证物拿走了,不义之财,还是收缴官府为好。”贺连越想到了来调查案情的展昭,干脆写封信说明情况,把东西送到展昭那里算了。
楚留香也觉得这东西合该“展昭”拿走,默认他把白玉观音收到了自己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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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照着来时的路,又一路闹腾地从屋檐上飞回去。
满城寂静,街头无人,月网西楼,只有江面偶有灯火闪烁。
楚留香笑道:“今夜说好要喝酒,可不能赊账。”
“这时间,还有哪家酒肆开门?”
“你可别忘了我的本职。”楚留香笑着做了个探囊取物的手势,纵身向小巷深处跃去,“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贺连越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又拿了那尊白玉观音出来看。确实是精雕玉琢的好东西,可惜了。不然,他勉为其难,二次创作再雕张脸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
头上一道晃眼的剑光,伴随着似曾耳闻的男声闪过。
“这白玉观音果然是你偷走的。”蓝衣的展昭站在屋檐一角,负剑而立,眉目冷峻,“盗帅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