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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心慢吞吞地说,贺连越抓耳挠腮地听,还不敢打断他。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看东西比旁人清楚,也比旁人慢。”
他三岁才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五岁才会开口说话。十来岁的时候,别的族兄弟都进了学,母亲唉声叹气地把他叫过来,说:“这辈子读书是不成了,娘也不求你如何。只要你身体康健,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那时他才模模糊糊地晓得,原来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
贺连越心尖打了个激灵,“你说你看东西比一般人慢?”
“嗯。”
他手指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那你看别人使出武功招式……也慢?”
悬心点了点头。
“我……也慢?”
悬心客气地说:“你比其他人快些。”
贺连越气血上涌,扶着冰床,一脸生无可恋。
他心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天要亡我!
原来老天爷在这儿等着他呢!这干净漂亮的大和尚,居然长着一对苍蝇眼!有这bug在,他还怎么做天下第一啊?
贺连越细细回想两人对招拆招的过程,果然就如同悬心所说,也不见得他招式如何快,就是能恰到好处地克住自己。仿佛一举一动,被对方尽收眼底。
他怪异地盯着悬心看,五指背在身后,朝断剑挪去,抓住了剑柄上挂的穗子。
“和尚,咱们现在一帮人被困在这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怎么是好?”他突然开口问道,长睫微翻,眼底掠过一点精光。
悬心还不知道他心里已经和自己翻了脸,想了一会儿,说:“过得一天是一天。”
贺连越目光在他脸上游移,忽的绽开一个笑容,暗地里松开了剑穗,道:“对,是这个道理!想长远了也没用。”
“睡吧,天都快亮了。”他和善地拍拍悬心的肩,自己找了个角落,用外衣裹着自己,蜷缩着躺下了。悬心见他这模样,脑海中又冒出了那只小黄鸡,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他于是解下自己的僧袍,轻手轻脚地盖在了贺连越身上。
贺连越睡梦中抖了一下,面朝内壁,手指攥紧了他的僧袍。
他悄悄扭过头看,但见悬心只着内衫,靠在冰壁上合眼,也不晓得睡着没有。
贺连越咬着手指甲,一时纠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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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地亮了,一道光笔直地从他们挖的透气孔里穿进来,恰巧射在贺连越额间。
悬心习惯了每日早起做功课,眼皮微热,便知旭日初升,清清明明地睁开眼睛。他看见贺连越比昨夜入睡时更蜷了,缩手缩脚,团成云朵形状,脸都埋进了膝盖里。额前那一点光,衬得他纯洁无暇如圣子婴儿。
悬心手心贴着他的后背,给他输了点内力,顺便察看了一番他的伤势。
这人看似弱质,实则经脉极韧,愈合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贺连越被体内流淌的暖流扰醒了,一抬眼,就对上悬心的眸子。
真亮啊……黑白分明,像坠进深井的两粒星星。他想到昨晚的对话,心尖立时打了个哆嗦——可惜是他命里的死敌。不然还是留他一条命,只把这对眼珠子挖出来就好了。
他如是想着,朝悬心微微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酒窝。
“早啊,大和尚。”
话音刚落,就听雪洞外有人高声喊:“悬心师父!悬心师父!救命啊!”
贺连越听出是金翁的声音,拊掌笑道:“肯定是他们昨晚被雪埋了。怎么还能逃出来一个?算这小子命大。”
悬心作势起身,却冷不丁被他拽住了袖摆。两人猝不及防落了个四目相对。贺连越抬眉问:“你干嘛去?”
悬心怔了一下。
“我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贺连越一脸恨铁不成钢,“斗米恩,升米仇。你非要救他们做什么?都救两次了,也该够了吧。”
金翁使劲拍着他们的冰洞口,喊道:“悬心师父,快来救人呐!”
贺连越听了,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你瞧瞧,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呢。这是求人的口气吗?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眼见悬心还是走了出去,气得往后一仰,四脚朝天倒在冰床上,盯着冷白的洞顶,撇嘴说:“和圣母真是聊不来。”摸了摸鼻子,暗道:管我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贺连越抄着手出了冰洞,只见眼前茫茫一片,除了白,还是白,连天空都脆得像张晒干的薄纸,苍白得没有一丝颜色。
偶尔掠过的飞鸟,成了雪白图景中唯一的点缀。
他蹲下身,刨了半尺雪,才挖到石头,在手心里掂了掂。眯着眼睛,扬起脸来,将石头顶在拇指上,“咻——”地弹了出去。
那粒石子被高高射向天际,足飞了有四五丈才坠地。
他目送石子落下来,消失在雪里,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差得远呢。”换作他没受伤的时候,哪有打不中的道理?
贺连越又弹了几次。最好的一回,擦着鸟尾飞过去,打下来几片羽毛。
正当他长吁短叹的时候,远远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土黄。贺连越停住了手,盯着那影子看。看了一会儿,便淡淡地把目光转回来。悬心从他身边走过,顿住了脚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走啊,停在这里干什么?”贺连越大喇喇地蹲在地上,恶声恶气地说着,还朝他翻了个白眼。
悬心垂着眼睛,慢慢走了过去。
“现在倒是听话。”贺连越嘟囔道。他手心里的石子握得温热,暗自心道:要是再打不中鸟,被大和尚看到,这面子可就丢大发了!
他定睛凝神,将仅剩不多的内力集于指尖,一瞬不瞬地望向天空。
终于又候来一只笨鸟,扑扑地飞过山顶。
“好机会!”他眼睛一亮。指间的石子犹如破空之箭,倏地射向那个移动中的黑点。可惜,仍是差了一点——那石子直直地往地上坠,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咚”的一声,重如鼓响。
贺连越把手心里其他石子往雪里一摁,喃喃:“莫不成,老子真的要死在这鬼地方?”他把头埋在双膝间,扯了扯头发,睁开眼,从身下望出去,遥看见一条影子,横在自己身后不远。
“卧槽。”他猛地一回头,“你没走啊?”
悬心雕像般竖在冰洞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尴尬得贺连越头皮一麻,胳膊上一粒粒起鸡皮疙瘩,“你刚刚全看到了?”
“嗯。”悬心点头。
贺连越摸着后脑勺:“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不得杀生,这么血腥的场面,和尚你还是不要看了吧?”
悬心说:“反正你也打不到。”
贺连越:“……”这么戳破真的好吗?分分钟想捅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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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算了,不打了。”贺连越一屁股坐到雪地里,甩甩酸痛的手臂,回过头,没好气地问,“废物三人组怎么样了?没死吧?”
悬心摇头:“没有。”
“没死也好,留着做我的储备粮食。”贺连越摸着下巴,“实在打不到鸟,只能拿他们垫肚子了。”
悬心默然,盯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信?”贺连越掰着手指头给他算,“我们多久没吃东西了?两天了!饿到第五天的时候你再看,真以为他们不会动手?”
悬心慢吞吞地说:“但是你不会的。”
贺连越冷笑道:“你懂个屁?你这细皮嫩肉的圣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比废物三人组好吃多了,老子头一个先拿你开刀!你最好每天给我念经,让你的菩萨保佑我打到鸟。”他说着,一时气激,抓起一把石子,投了出去。
“啪——”
一头鸟雀落在他和悬心中间,腹中穿了个洞,点点殷红的鲜血溅在雪里。
贺连越目瞪口呆,抬眼看向悬心:“你……这么快就念经啦?”
悬心抿着嘴,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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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连越用冰棱做了凸透镜,撕下内衫的布条,迅速在野外升起了火。把那只鸟掏干净了一烤,呲着牙,一面烫得直吐舌头,一面吃了个精光。他看着悬心,嘴里含糊地问:“和尚,你真不吃啊?”
悬心摇摇头。
“你除了点头和摇头,还能干点别的不能?”他啃着骨头架子,因为腹中有了着落,心情也见好,“其实以你的本事,真要填饱肚子一点不难,可你偏偏是个和尚,要吃素。这冰天雪地里哪来素食?叶子树根都寻不见。要我说,这清规戒律,破就破了,总比饿死强吧?”
悬心清逸的眉目,正如山巅的白雪,凛然不可侵犯。他虽然什么都没讲,可毫不动摇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就算饿死,也绝不会沾一口荤腥。
贺连越其实早就料到了他的态度,可临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蠢蛋!
他吃完了一只,犹自不满足,抬手又打下了一只,却没有落在近前。
“你看着点火,我去那边找找。”他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雪籽,朝雀鸟坠落的方向追去。
一路越走越逼仄,这个雪谷还挺大,四面八方藏着不少犄角旮旯。贺连越找到那鸟尸时,但见一片血肉模糊,黏答答的怪恶心人。他抱怨道:“这准头……也是没谁了,还好没被别人看到。”
他左右张望,见雪里插着一根树枝,便随手走过去想拾起,用来插雀鸟,免得脏了自己的手。可他一弯腰,却没能把树枝拉出来。
“咦?”他顺着往下挖。
原来下面是一丛灌木,被雪压得严严实实,却还顽强生长着。枝桠上结了些青青红红的果子,看着又小又涩,不过好歹也能吃——至于有没有毒就难说了。
贺连越自言自语道:“和尚这个挂b,连老天爷都帮他……”
他捻了一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苦得直皱眉。
但这点果子,又够悬心吃多久?离开春还有几个月,他早晚是要饿死的。而且……他那双令人讨厌的眼睛。贺连越想到这里,把挖开的部分又用雪埋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捡了那只雀鸟,朝冰洞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