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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三点。
刘国建从治安局门里出来,小心扶着披了一件警服的方秉生上马车,马车周围欧杏孙派了四个手下治安官荷枪实弹护卫着。
虽然心黑手辣的自己割了自己一刀,立刻就打垮了龙川堂:王鱼家案件证人和苦主到手、钳制目击者席胜魔的证人到手、扣押山猪在案作为防止龙川堂捣蛋的人质、还索要了翁拳光1500大洋作为自己的酬劳,但方秉生脸色仍然冷着脸,不好看。
谁差点丢命,脸色都会如此。
他脸色不好,刘国建脸色一样不好:今天听说方秉生被刺杀,他差点吓死;等问了事情,发现居然就是席胜魔他们发现的邪教漏网分子干的,更是差点把他吓瘫。
要是明天报纸头条是《铁路公司大员被龙川邪教分子刺杀》,那他别想再在官场混了,别说朝廷看法,就算刚攀附上的民主党各路神仙也一次得罪到底。
另外除了靠民主党升官,他还打算靠方秉生他们一伙流氓发财,趁他们对龙川上流精英大砍大杀之际,来个浑水摸鱼,为自己儿子结婚的西洋房子攒点钱。
所以他对方秉生是份外照顾,因为怕他不安全,索性把他从钟二仔家里接到自己衙门家里去,衙门起码有个护卫队呢。
为了显示自己心诚和隆重,从治安局到衙门巴掌远的道路,他还特意调来了自己的马车,外加四个治安官持枪护卫。
把方秉生送上马车,刘国建正要坐上一辆人力车跟着马车,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市长大人?”
刘国建扭头一看,却是张局长从马路一头走了过来。
“老张,你不安心养病回来干嘛?”刘国建冷笑一声,屁股坐在人力车车垫上并不起身,手指了指前面的马车,说道:“我还有急事,先走。”
“哎,大人,您稍待片刻,属下有点事和您商量。”张局长疾跑两步,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人力车的后仰靠背。
刘国建扭头盯了盯张局长,嘴上没说话,肚里却雪亮:这个张局长不是本地人,胜似本地人,在这里经营十年,关系盘根错节。他是个不想让这个县城各个势力有任何变化的看门人,身为位高权重的局长,他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他是灰的,几乎代表了地盘上所有有头有脸的有钱人。现在自己和方秉生一起对着龙川这棵大树的老树根又是点火又是砍根,肯定也伤到这小子的筋骨了,因此又想来说合他和那些有钱人。
不和他谈是不行的,既然他已经出面了,必须给他个面子。然而让步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已经得罪了,按照他秘书的说法,刘国建要把这些别人的血变成了自己蒸汽机里的燃煤,就要推着自己一往无前的前行,而他们的怨恨不过是讨厌却无力的煤烟而已。
“好啊,不过你长话短说。”刘国建从人力车上下来,让自己的一群师爷秘书等在台阶下,和张局长上了台阶,两人也不进去大门,张局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刘国建,点上,自己也叼了一根,县城里两个最有权势的人就这样看似闲聊般在治安局的门廊下开始谈判。
“市长大人,做事何必这么绝呢?黑白通杀吗?”张局长抽了一口烟,开门见山的问道。
刘国建见招拆招,弹了弹烟灰笑道:“哪里有什么绝的?我是依法办事。要是在清国,我他妈的肯定是个包拯一样的清官。”
两条烟龙从张局长鼻孔里长长的喷出,长得就如同他此刻心中的压力,张局长苦笑了一声道:“大人向来依法办事,雷厉风行,我们都是熟悉的。但是,法也有个轻重。他们都是龙川本地有头有脸的人,何必往死里弄呢?比如,王鱼家老王我们都知道是老实人,没必要非得陷他个谋杀或者误杀罪吧?山猪是个王八蛋,但是以这种人渣的习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行刺方秉生这种狠角色?至于张其结,我听说你不让方秉生见他?”
本来听张局长诉苦的时候,刘国建把烟叼在嘴上,缓缓的抽,让烟雾弥漫自己的脸目,如同躲在烟雾后面的黑龙,掩盖不住的得意和决绝,但听到张其结三个字的时候,烟头猛地一亮,刘国建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说道:“他和方秉生是他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局长看着他,笑了起来,眼睛却从刘国建的视线上闪开,盯着自己手里的烟卷的烟灰说道:“我这次来,还有个带话的作用,张其结说愿意给你10%的股份,但条件就是停止洋药走私和查税的调查和指控,替王鱼家脱罪,长老会商会愿意担保王鱼家绝不掺和选举了。不过你只分红利;经营职位方面,他那边西学工厂,技术性很强,没法给你秘书什么的亲戚一个职位。你看怎么样?”
“张其结这么说了?”刘国建眼睛一亮。
“是啊,我是传话的,你看这条件怎么样?”张局长慢慢的说道。
“呵呵,老张也算咱们县最博学最聪明的人精了,他这么说,显得我敲诈他了?他给你讲我要他股份和职位了?”刘国建呵呵一笑。
张局长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明人面前不讲暗话。你我都是官吏,树大招风,做事不可能不留痕迹。在县城精英圈子里,你对张其结的开价怎么可能保密呢?开价10%的龙川最大纺织厂股份、长老会绝不妨碍方秉生他们;条件:张其结、王鱼家安全离开民主党莫名其妙的选举,不要再用执法权攻击他们。民不和官斗,我就是这么劝他们的!他们也认了。你就说怎么样?”
刘国建抿起了嘴,舌头在口腔里乱搅,虽然人在选择时候要纠结,但是拥有选择权本身就如吃了大餐一般甜美,他在心里甜蜜而紧张的盘算起来。
10%的最大纺织厂的股份,几乎会白白给他,以张其结的经营能力,肯定有赚无赔;不想分红,转手卖掉,想买的人也多如牛毛,意即坐地数钱即可;就算纺织厂完蛋,哪怕仅仅就是纺织厂的地皮价值,也是天价。若有了这些股份,肯定发了一大笔财。
但张其结拒绝给他福建老乡职位,也就是怕他塞进人来抢夺经营权。
三天前,刘国建肯定是掩盖着内心的狂喜,接受这个要约。
然而现在不是三天前了。
第一:三天前,刘国建仅仅是个想靠揣摩上司旨意搞好选举的地方官而已,这是他的本职;即便吓唬吓唬富人,也是看在方秉生的几百元贿金面子上;
但是现在,民主党因为势力很大,已经让朝廷里的一个大官私电给他,刘国建很可能因为和民主党的良好合作,而得到江西大城的主官地位,而且是要修铁路的地方,以他经营龙川的经验:他懂如何对付、安抚抗拒或者勒索铁路的百姓,他懂利用铁路物流;懂经营模范街道和中心;懂培植西学大工厂,所以这种地方执政简直是物尽其用,可以大展宏图,说不定三年内就可以把那地方变成《海宋十大模范大城市》,那样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第二:勒索张其结,确实不是刘国建的主意,而是他几个老乡商量了一下,他秘书背着他,越俎代庖去牢里找张其结了,回来才给他汇报,就是想做成木已成舟的态势。反正已经勒索了,人也得罪了,你总不能再把这个感情找回来吧?
这一年随着他在福建老家成功者名声越来越大,他身边的老乡越来越多,这虽然给了他忠心的手下和耳目,但是花钱吃饭的嘴越来越多,银钱敛财速度是越来越慢,在老乡们的撺掇下,他也想在龙川学着弄点“小钱”花花;
而这正如方秉生所讲的:龙川太小,榨不出多少油水来。既然是个破罐子,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反正龙川成为十大模范小城市不就是自己的功劳吗?辛辛苦苦的农夫渔夫难道还不能吃点自己劳碌得来的粮食吗?
刘国建也只能顺着老乡们意思横下心敲诈张其结了,一旦下了决心,却发现这生财的法子很不错啊。
第三:刘国建最近两天才看到了方秉生的心黑手辣:眼睛不眨的敲诈李广西500大洋,对方汗流满面的立刻现金奉上;自己竟然敢割自己一刀然后铁口白牙的诬陷对方行刺?不仅把山猪扣在命案里,还让龙川堂乖乖听话,而且又敲诈翁拳光1500大洋,这才两天,就是2000大洋到手啊!方秉生本来还想敲诈张其结,作为他不给自己面子的教训,仅仅是看刘国建也盯上了张其结,而刘国建对自己有用,这才勉勉强强的把这块肥肉吐给刘国建,就这样,他已经敢指着刘国建鼻子骂娘了。
方秉生这是来干活还是来收龙川银元的?
这小子不仅自己敛财,而且还干净利落的把他的一切目的全部实现!
方秉生,本质上一个平民,靠的就是利用和平衡各方势力,从中渔利,而且所有人都被整得服服帖帖的。
这难道就是京城精英的赚钱技巧和敛财速度?
刘国建是看得非常眼热啊,而且还不甘心,因为方秉生说穿了就是利用他手里的权力,好比月亮发射太阳光芒那般,问题是太阳辛辛苦苦的收入还不如月亮的一个零头呢!
因此,刘国建见张其结胆寒服软,并不是喜笑颜开的收取果实,相反他咬着牙狮子开大口了,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深深的吐出去,然后他对张局长说道:“10%不行。这些事都是方秉生和洋药行会在背后做的,和我无关。但是我既然已经做了,也脱不了身,总不能查税半途而废吧?别人怎么说我?而且洋药行会和方秉生那里并不好打理。所以我要20%,外带龙川纺织厂的总账房职位给我的人。”
张局长目瞪口呆,他盯着刘国建,叫了起来:“你可想好了!20%?你这是太过分了!那可是人家辛辛苦苦建立的厂子,别说是个人,就算是个麻雀,你去他窝里抢蛋,他也要给你拼命吧?而且公司最重要的就是人事权和财务大权,他把总账房给你?我擦,这公司到底是姓张还是姓刘了?”
刘国建并不在意张局长没有叫自己尊称,因为事实也不需要,大家已经正儿八经的在交易了,没有官民在交易的时候还是官和民,而只有“狗娘养的”和“你才是狗娘养的”之分,他大手一挥,直接说道:“他不让我的人进去账房,我怎么知道他骗我呢?这些生意人最精明最坏了,他给我股份,我怕是还得花点小钱买。买了之后,他年年把账本做成巨亏,我不仅没有分红,还得替他还债吗?”
张局长气得笑了起来,他双手夹着烟头,十分无礼的指着刘国建鼻子道:“刘国建,你这是疯了!你鬼迷心窍了!”
刘国建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狠狠用皮鞋拧灭,对着张局长张开手道:“我鬼迷心窍什么了?你妈的!这个县城要不是我,他们怎么赚钱?我这三年累死累活,有人感谢过我吗?没有我,能有十大模范小城龙川吗?不仅不感激我,他妈的!反而到处说我坏话造我谣言,编排我的亲戚!你妈的!广东人了不起?歧视我们福建人?我还看不起你们呢!”
张局长闻言一愣,叫道:“刘国建,你说话放清楚。老子是广西人!而且这件事里有人歧视你吗?你不要胡说。我只告诉你,凡事有价,凡事有度,这里不是清国,你别做事做太绝,出了事,老子也得跟着倒霉!”
刘国建冷笑一声,指着张局长说道:“我告诉你,很快就是清国!看看这里,除了一窝窝的基督徒刁民,和清国有什么不同?清国有灭门县令,我现在才发现,我也可以当宋国的抄家市长!”
说罢,刘国建转身就要走,但张局长扔掉烧了手指头的烟头,猛地拽住了刘国建的胳膊,怒喝道:“姓刘的,你疯了吧?你非得一把火烧了龙川才罢休吗?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绝,把整个龙川的**白道全得罪光了!为了什么?就为了莫名其妙的选举?那个无耻王八蛋的四眼毒蛇?为了自己能升官吗?你确定你能升上?你确定以后和一群仇家在龙川共事吗?”
“得罪个屁!”刘国建唰的一下把胳膊从张局长手里挣脱开来,转身吼道:“我是官!他们是民,官哪有得罪民的?我是以前对他们太好了!反而养了一窝白眼狼,对我恩将仇报!不敲打敲打他们,他们不知道谁是主,谁是奴!”
“主和奴?你根本不是基督徒啊。”张局长冷冷的说道,并不愤怒,倒像是一种威胁,因为大宋以神立国,官场上互相攻讦,除了宋国法律之外,往往就抓对方的宗教信仰,将对方的行为往宗教标准上死扣。
“我不是?你是吗?”刘国建毫无惧色的反驳,他指着远处的中心教堂厉声叫道:“李医生**!张其结偷税!李广西从不掏钱募捐!范林辉赌博!席胜魔仗势辱人!你黑白两道通吃,也不是好货!什么狗屁基督徒,一群伪君子!天天骂儒家,和那些儒棍没有什么不同!”
张局长愣了好一会,一时间无人说话,吹过的热风好像都被两人之间的气氛冰住了,好久张局长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何必呢?你何必呢?”
刘国建也从暴怒中回过神来,略略有些后悔,他有些尴尬的别过脸去。
张局长没有再拦他,刘国建听到背后传来张局长幽幽的一声叹息:“老刘,你知道吗?我三年前就认识你,那时候你刚来龙川,是很热情、热心、好心、勤勉、有才干的官员,是你把龙川变成这个样子,我很佩服你,其实龙川人都很佩服你。但你现在变了,知道吗?你变得厉害。为什么?”
刘国建背对着张局长,驻足凝立了好久,然后他挥了挥手道:“要是帮长老会,就是我这个价码。我现在很忙,先告辞了。你要是病好了,也赶紧回来上班吧。”
说罢唰唰的顺着台阶就往下面等着他的下属走。
在人力车上,刘国建坐在车座上随着车辆颠簸,脑子里却全是刚刚张局长的话:“你变了。”
“是啊,我是变了。记得刚偷渡来宋国的时候,我住在一分钱一天的最破旅店里,天不亮就出去找活做,一直干到半夜才回去睡,坐在破席子上数自己赚的第一把大宋铜角子的时候,是多么的开心啊。那时候我跑到江边对着月亮大叫:‘爹,我赚到宋国的洋钱了!’……
“记得刚认识小刀军团老乡,他们让我做宿舍施工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是个小包工头,住在租来的最差四合院里,努力学广东话,努力看报纸识字,雇佣来的工人就睡在我的地板上,我睡在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上,拿到那个合同的时候,虽然才能赚五十大洋,但那时也多么的开心啊;
“记得刚做县令的时候,多开心啊,我终于从清国人变成宋人,又变成宋国官员了!天天在城里四处跑,帮着李广西联系客户、帮着张其结从码头运输机器、通宵不睡和施工队研究三一广场施工图、穿着布鞋跑去惠州城巴黎银行求那群洋人设立个办事处、又跟着李医生去总会求教会援助教师和资金、每天夜里领着治安官和护卫队巡视城区治安打击犯罪,虽然每天都那么累,但多么开心啊。
“现在,我比刚做县令的时候富裕几十倍了,我穿着燕尾服大礼帽、我在县里一呼百应、我被亲人环绕、很多人开始给我送钱,我坐着什么也不干,每周也是几十、上百大洋进账,我在家乡村子里鼎鼎大名,连县城里的人也听说了我,来到宋国就来找我了,我在大宋所有县官里也是声名卓著,但是,我已经很有钱很有名很有权了,我为什么不开心了呢?我每天都在痛苦,哀叹我赚钱不够多,哀叹我地位不够高,这为什么呢?我已经比刚来宋国时候那个渔民富贵一万倍了啊!为什么我不开心了?我从什么时候不开心的?我从什么时候不开心的?我从什么时候不开心的?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刘国建在车座上皱着眉头,满脸痛苦,最后只是轻飘飘的一声叹息,摔碎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