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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昱落目瞧着手中这文书,忽想起年少时候一桩事儿来。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当年还宿在国子监念学的时候曾有宵禁,康王、贤王十七八岁,领着他与齐政两个半大娃娃并几个世家公子出去打猎玩,回来晚了,国子监落了钥,若是进不去,次日晨学点名时候便会被学士发现。
这事儿却也不算小,皇子念学之事先皇曾甚为关注,嘱学士每日都要上报念学的情况。他们旷课若叫学士报去先皇跟前就不好看了,尤其是康王,已被报过好几次。先皇曾说过再报一次康王这学也不必念,就去函谷关外头守一辈子作罢。别提那会儿还带着齐昱、齐政,更兼有带坏弟弟的错处,故康王可算开始急了,几乎想回王府叫人来撬门,齐昱和齐政刚到可以开始胡闹的年纪,从前还没缺过课,此时也颇为担心,却没甚主意。
齐昱记得,那时候跟在康王身边儿的一个清贵公子踱了步出来。那公子年纪同康王差不多大,平日里很少言语,样貌棱角挺出挑,那时脸色如惯常般不见笑意或担忧,只很肃穆萧然,宛若个垂幕帝侧的谋士,严正道:“康王爷若只是怕晨学点名应不上,又何须急着进监去?叫学士没法子不就成了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康王一如落水获了浮木,抓着那公子胳膊大笑:“熙之!果真还是你有法子!”
原来那神色谨然的公子,便是温家次子温熙之。
虽世上排第二的从来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但这教条落在温熙之身上可不作数。
温熙之上头有个哥哥温旭之,温旭之在戍边军为军检督事,此时正随戍边军赵黎与他父亲温久龄一道从殊狼国回来,和谈军政上功勋道道,名字一出威震三军;他下头便是温家老幺小呆子温彦之,新近治水有功满朝眼红,今日一旦上朝,铁定是百官都恨不能揪上个关系奉承一番。
反观温熙之自己,自两年前齐昱登基,他在九府提督任上逢了手下监官错算税银的漏子,自请贬官去遥领了边境昌、贺二州刺史,平日不出声不出气又天高皇帝远,状似被两兄弟的风头比了下去,然齐昱能在御案上见着的各地银粮统录中,昌、贺二州的岁贡税赋却是一年更胜一年地蓬□□来,足见此人不仅是有少年时的急智,更能有治地善民的大修为。
在齐昱印象中,少时在国子监里、康王身边,直至入班为臣进了大理寺、九府国库,温熙之从未出过差错,也从未搏过什么头筹,永远如暗水悠流,总不喜不怒不卑不亢,从来游刃有余,朝中十年沉浮里,遇事能退则退,退不过即绕,绕不过实在要冲突,温熙之却也绝不会是败落的那一方。
好似一块铁丝扎就的棉花,不攀缘不拒人,瞧着软糯,然一腿踏进去才知其厉害。
齐昱静着心去搁了文书翻开折子,里头工工整整的颜楷写了老三样大事,军政、民耕、官律道道分明,看得他沉了眉眼叹出口气。
一只手臂从后头搭住他脖子,是温彦之穿戴好了起身走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抬另手揉眼睛问:“大清早的,你叹什么?”
齐昱拉着他手臂笑了声,只将那温熙之拜请早朝的文书搁在他手心里。
温彦之迷迷糊糊拿过来一看,瞌睡瞬间清醒:“二二二哥回京了?!”
心中担忧推己及人,齐昱十分宽慰,咂舌道:“瞧瞧你这出息。”
温彦之:“……”
方才你不也唉声叹气。
——等等……二哥回来……?
温彦之忽而一凛,逮着齐昱龙袍后颈猛地一扯:“不好!你这儿有无我治水的折子,快快快拿给我瞧瞧。”
齐昱被这一扯勒了口气,指着边上红木书案的丝绒盒子还没来得及叫出句“谋杀亲夫”,就见温彦之风一般刮过去,不禁怪道:“你这呆子怎见了鬼似的。”
温彦之一边忙忙慌慌找折子看一边道:“我二哥可比鬼厉害,从前每年回宗家一道只留五日,每日不做别的,就问我功课。”
——已将我问出了童年阴影!
齐昱一边打开另两道折子一边好笑:“治水能是功课?淮南水患同昌州贺州有甚关系,真问起来,你二哥也总不至于会吃了你。”
温彦之翻出折子一目十行,听了这话,抽空瞥了齐昱一眼,居然干笑出一声:“我们且上朝看看。”
齐昱摇头笑着由得他折腾,只看完折子将早膳的两块酥喂到他嘴里。温彦之胡乱喝了几口茶水,便跟着齐昱一道拾掇好了往紫宸殿走,手上还从齐昱桌案上捏了几道紧要的折子带上,一路口中念念有词,活像近日南门口成片儿扎堆的新科试子之一。
齐昱:“……”
至于么。
这呆子居然这么怕哥哥,在家是被欺负成什么样?
转念间,他想起两年前四年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康王贤王温家温熙之的影子一道道晃过,却也忽而释然。
毕竟温熙之这人,单就那自请贬职之事,便确然有叫人敬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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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延福宫走到紫宸殿在望时,温彦之辞了齐昱一行径自往文德门走。毕竟君臣依旧有别,朝堂宫里看顾的眼睛都多,比不得在外面南巡的时候,没必要在此事上被人撞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外任回朝官员与常驻京中上朝的官员是不同的,须在紫宸殿外候宣,待早朝日常参奏结束方可由黄门侍郎带领上殿。
温彦之治水立了大功,其父温久龄也即将从殊狼国谈判回来领政绩,温家可算是满门红紫,此时他停停抱着摞折子站在紫宸殿外,周遭无数官员认出他来,便速速归拢来同他阿谀奉承套近乎,艳羡言语不绝于耳。
温彦之皆是草草敷衍,一来不会逢迎也不愿逢迎,二来家世龙宠俱在也无需逢迎,况此时他一心所念就是默念治水细软,以应对二哥的抽问。然温彦之本人也不是囫囵的,悉心作想下竟是越想细软越多,多到他快要疯魔了。
——怎么办,这个也会被问,那个好像也会被问……
正在他心神俱疲之时,一个清冷肃穆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幽幽落了下来。
“温员外,年轻有为啊。”
这声音耳熟得温彦之差点折子都没拿住。他紧缩了手指回头抬眼,只见出声的人正挑着清眉垂眼看着他手里的折子,一张漠然的脸上挂了个似有似无的笑。
“二哥!”温彦之神台一抖,立马将折子挪去背后,恭敬站直低了头:“二哥你何时到京中的?我竟不知。”
“你知道就怪了。”温熙之目色如海地静静看着他,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愈发深沉:“昨夜家小将我回府之事报去你小院里,你竟不在。”
温彦之:“……!”天,竟忘了这茬。
温熙之抬手就他背后抽过一本折子翻开,看都没看他,“你昨夜宿在何处了?”
“……”温彦之忍着一脸的臊,脑子里急转再急转,终于转过个弯来:“我回工部交完文书,误了出宫时候,就宿在部院里了。”嗯,我真能随机应变。
温熙之垂眼看着翻过一页的折子上落着帝王印绶,于是平静问:“皇上已召见过你述职了?”
温彦之几乎要咬断舌头:“是。”何止是召见过……
温熙之微微抬眼瞥了他一下,又垂眸去瞧折子:“哦?……我倒没见过递上御案的折子,还能有再拿回来的。”
“……”温彦之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这他还真想漏了。他瞬间就想自剁双手自断舌头——就不该将齐昱屋里的折子带出来!二哥曾在大理寺待过,审人功夫一顶一好,早该想到和二哥对话就是一坑填罢又一坑,一谎圆过又一谎,最后不察之下定会露馅儿。
——从小吃了多少亏,为何总重复相似的遭遇。
——想哭。
温彦之心里悲苦不已,强自镇定道:“二哥……皇上,皇上他让我再瞧瞧,说今日上朝……还,还问我。”嗯,待会儿去寻齐昱串个供就好。
温熙之听罢,点点头,鼻尖微微一动,抬手把折子还给他。
温彦之诚惶诚恐接下来,后背心都快被汗打湿了,却不敢松懈一口气,只因他依旧感觉头顶上温熙之垂看的视线犹如千钧,并未移开,显然是还未结束审问。
在温彦之度日如年的长久煎熬中,温熙之淡然抬手抚平了正三品赭色官袍上的一道褶皱,果真又口气平平地问了他句:“你身上这蘅芜新叶的香气,还真挺出挑,工部部院里都舍得燃这个?”说着抽了抽唇角,目似明镜道:“呵,看来六部近来挺奢靡,京官待遇果真是好的。”
“……”
温彦之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此时连倒吸口冷气都无力做到了。
蘅芜新叶这香可是御贡的,落到他们宗家的赏赐尚且不是头等货,晓事的世家公子一沾染就能闻得出差别来,然此处立着的他与他二哥两个人中,当然并不止他温彦之一个世家公子。
他二哥还比他多吃了十年饭。
他背脊一凛,颤颤挣扎道:“昨夜里述职完了,皇上赏的,我回部院左右无事,便自己燃了些新鲜。”这这这再串个供!
“喔。”温熙之了然点头,眼角狭起个凉凉弧度:“怪不得,瞧你精神都不大好,这香燃制可费事啊,少说两个时辰罢。”
……温彦之要哭了。
他此时还能说什么?说什么感觉都在给自己挖坑。他心想齐昱为何还不上朝,他真的快要露馅儿了,快要崩溃了,快要晕厥了。
就在他想冲进大殿去问问齐昱究竟为何还不上朝时,紫宸殿内沉钟一打,百官言谈止了,一时浩然皆跪,广袖振袍如山云出岫,笏板倾叩似泉珠落地。温熙之淡淡退后两步,提点温彦之早朝始了,便跟着在温彦之身后跪了下去。
温彦之终于大大松开口气,可谁知刚跪下,跪在他后头的温熙之竟盯着他背后又说了句话。
透着脊梁骨传来,叫他整个人都阴森森起来。
“老幺,工部部院有蚊子罢。”
温彦之猛回头:“……啊?!”
又怎么了?!
温熙之随着百官跪着三叩首下去,一张静默的脸抬起来看着弟弟惊恐的神情,从来冰天雪地的脸上居然挤出个笑,淡淡道:“想来燃香引蚊虫,你后颈上都咬红了,一会儿去太医院领些清灵散罢。”
少时,又想想,了然补了句:“或是祛瘀散也可。”
“!!!……”
温彦之此时只恨地上没缝身上没刀,兀自强忍着一脸臊红抬头望向大殿最里头去,只见自家皇上齐昱正由周福扶上了龙椅,老神在在地端坐了,右手支着祥云的扶手,此时目光两两相接,还笑着向他打了个眼风。
——这是要作死他!
温彦之一腔热血卡在后头,几乎就要血溅金銮殿了。
他明明记得昨夜睡前还没有后颈那块红的!
齐昱这昏君定是趁他睡觉又咬了他!
完了完了,背后二哥理过仵作间还签出过大理寺的断案集,区区吻痕定是一眼就能瞧出来。
——早早回京还想多与皇上歇个两日再想他事,怎么就摊上了二哥回京的好时候啊!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