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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数匹快马奔出行馆的时候,江边的龚致远觉得天都快塌了。
他在江岸上追着温彦之和那被江水拍打成墨绿的影子,追得眼冒金星,可那二者间总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公子!——公子你加把劲!”龚致远红着眼睛惶恐地大叫,狂奔的双脚都要失去力气,却还义无反顾地紧紧追寻着。
正此时,那江中日影一晃,墨绿的影子一个翻落沉浮间总算逮住了温彦之的脖领,两相挣扎间又被江水冲出数尺。那人将温彦之湿勒的貂裘解了弃掉,单手勾住温彦之肩颈往岸边游来,因是横贯江面,故格外吃力,行进得也格外慢。
龚致远见状,又是急又是喜,更担心这公子支持不到江边。四下盼顾间,他发现两根补堤剩下的绳索埋在岸边淤泥之中,于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将绳索使劲拔出,颤着手就抛了出去:“公子快接着!”
绳索在江中被冲得动荡不堪,绿影在水中斜斜地游,始终碰不到一处。龚致远提心吊胆地甩了十七八次,直觉双臂酸痛到都不是自己的了,终于,那公子的手,稳稳地拉住了绳索的另头。
龚致远大喜,连忙使劲地回拉,这一时片刻如整年,提心吊胆的惶然中,那绿衣公子总算托着温彦之一头栽在了江边上。
——谢天谢地!谢玉帝王母观世音!
龚致远丢开绳索,飞扑过去看温彦之,可那绿衣公子仿若比他还要着急似的,根本不作休息就将温彦之翻过来。
冬日的江水是如何的寒冷,绿衣公子整张脸都冻作了青白二色,牙关阵阵打颤,可他目中的期待却是热得发烫,待看了温彦之的脸,整个人都愣住,终究是浑身一松,失望道:“果真不是他……不是他……”
温彦之尚有意识,在他手臂里呛出一口水来,昏花睁眼瞧见了旁边的龚致远,安心下来,累得再说不出一句话,几乎就要晕过去。
龚致远一把抱住温彦之的身子,方才情急来不及显出的惊怕,此时全数抖落了出来,哭嚎道:“温兄你可吓死我了!你若出事我也活不了了!”旋即又拽住绿衣公子道:“公子你真是好人,龚某必有重谢!谢公子搭救之恩……”
而那绿衣公子是累到泄了气,不想理他,仰倒在泥地上,歇了好半晌,待回过一口气来,只颤着牙关问了龚致远一句话:
“我衣裳呢?”
“……呃,”龚致远一顿,看看自己身边手臂上,都没有,“方才,好像……落在路上了。”
“……”绿衣公子无言地看了他半晌,哆哆嗦嗦地扭开了头,“快去找来,给这——这位公子,盖上。”
龚致远连忙照办,颠颠地沿路跑回去找到了那公子的大氅和棉袄,拿回来时见那绿衣公子已然坐了起来,垂眸静静地看着温彦之,并没说话。此时他抬手抹净了脸上的水,面容回了些血色,眉眼在暮色暖红下显得格外温和平易,全然不似个浪里白条该有的凶猛样子。
——看着也像个读书人呀。
龚致远将衣服递给他,他却是只接了袄子,将大氅一挥就盖在温彦之身上,冲龚致远道:“你也背不起他,我送你们罢了。你们住萦州城里?住何处?”
龚致远尚留了个心眼,虚答道:“知州府边上。”
“成,我恰好也去那儿。”绿衣公子便起了身,与龚致远一人一边架起温彦之,往来处走去。
温彦之终于缓过气来,说了第一句话:“谢过公子搭救在下,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别涌泉了。”绿衣公子玩笑道,“再落水了还得救一次,累得慌。”
三人终于是劫后余生般笑了出来,脚下还没走两步,却见前方数匹快马扬起江边尘沙,紧赶着奔来,当先一人沉喝一声:“温彦之!”
温彦之抬起头来,见来者是齐昱,遂欣喜地笑了。齐昱早隔了十来步远跃下马背,疾奔过来猛地抱住龚致远和绿衣公子之间的温彦之,力道之大将旁边两人挤开了去,却也不做管,只着急地问温彦之:“你怎么样?伤到没?冷不冷?”
温彦之也紧紧抱住他:“我无妨,你别担心。”
齐昱把自己身上的裘袍也解下来披在温彦之身上,卧着温彦之的手给他暖,此时眉眼中担忧之色已是明显,目光看得温彦之心内发烫。这是他才发现,齐昱裘袍一落,里头袄子里还穿着方才入睡时的寝衣,竟是来不及换下就赶了过来。
后面的一众暗卫,默默下马来守在齐昱后方,看温彦之浑身湿透的模样,正在悲苦地细数一会儿会挨多少板子。而那厢,绿衣公子费心费力救了人还想送佛送到西,没想到竟莫名其妙被挤开,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回头来正要发作,却见身边两个男人正交卧了双手含情脉脉地对视。
“……?”
——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龚致远就差跪下去山呼万岁,碍于绿衣公子还在场,不由止住了自顾就要软下去的双腿,只向齐昱道:“是,是这位公子,救了温兄。”
齐昱这才稍稍放开一点温彦之,目光落到后面浑身湿透的绿衣公子身上,点了点头:“谢过公子搭救。”然后唤了一声:“李庚年。”
李庚年适时掏了袋银钱出来,递到绿衣公子面前:“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绿衣公子和气地摆摆手道:“不用不用,行善积德,举手之劳,无需如此谢礼。诸君还是快些将这位——温公子,送回就医罢,风寒怕是免不了。”
温彦之落水的响动也惊动了知州府与河道府,二者听闻皇上亲自出来寻人,哪里还敢在府中窝着,早已骑了快马跟着行馆人手一道追出来,就堪堪行在齐昱等人后头不远,此时也到了。
齐昱将温彦之扶着上了马,正要问那绿衣公子姓名,来日行封赏之事,可话未出口,就听身后一声粗犷嚎叫:“你个孽子!”
回头见河道总督谭庆年跃下马背,一身袍子跑动间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上来就是一掌掴在绿衣公子脑门上:“你将温员外怎样了!说!”
谭庆年挚友张尚书与温彦之不和的传闻早有,此时他生怕被牵扯进了温彦之落水之事,惹来今上猜忌,可万万没料到,站在温彦之旁边浑身湿透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绿衣公子捂着脑袋嘶嘶抽气,牙关一边打战一边道:“父,父亲!我救了他啊!为何要打儿子!”顿了顿,“诶?温,温员外?他就是那,那个治水的……工部员外郎?”
“知道是员外还不行礼!如此放肆!”谭庆年依旧没好气,他是记得京中张尚书因开罪这温彦之就被停职在家的,顿时提手揪着儿子的耳朵就在齐昱跟前跪下:“皇上息怒!孽子救人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
绿衣公子双腿一软跪下,看着齐昱的袍摆子眼睛发直。
父亲你确定没叫错?这位皇上方才和这位温员外,他他他他们抱在一起了!还牵小手含情脉脉!
不可能吧!
而齐昱稳稳的一声“爱卿平身”,在他心内这一嚎上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谭卿爱子舍身救人,何罪之有?温员外前来治水,安危重大,不容有失,谭公子救人立功,朕日后定有答谢。”
谭庆年连忙按着自己儿子的头磕下去:“臣,替孽子谭一秋,谢过皇上!”
谭一秋崩溃地扯了扯身上湿皱的绿衣裳,伏身谢恩。
“皇上,”李庚年此时听了暗卫的禀报,向齐昱走近一步,低声道:“那边肇事的流民已控制了,衙役已将人押去了衙门,说是——他们来告状的,告贪官克扣赈灾囤粮。”
齐昱眉心一蹙,问道:“哪个贪官?哪一处的赈粮?”
李庚年低头:“这还需再审,或然贤王殿下与知州府当有耳闻。”
齐昱只觉自己才休整下去的额角青筋,又开始突突地跳着疼。
——这每日每日的事,真真是一点都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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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行馆的时候,太阳落了山。
齐昱坐在温彦之屋里守着,看太医、馆役一番惶然地诊治服侍,等周遭都退尽了,屋外已是暮色四合。
他捡了床沿坐下,垂眸看着被窝里的温彦之,原本玉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太医说是江水太寒凉,惹人发起高烧,过后几日都要卧床用药,再不能受冷。
“渴么,”齐昱抬手将温彦之额间一缕湿发理开,把下面垫的干纱巾整了整,“要不要喝水?”
温彦之半睁着眼看他,费力摇了摇头,本是被盖到只一张脸露在外头,此时却是从被窝里将双臂伸出来。
“别动。”齐昱立刻肃容要将他手盖回去,可手刚握住温彦之的小臂却被温彦之给反握住了。
下一刻,那双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狠狠拉过去,叫人熟悉的香气混着江水泥沙的冷利气息包裹了他。
温彦之已经抱住齐昱,抱得很紧很紧。
这一抱来得突然,齐昱腰线一僵,愣了一下,却终是有些好笑地拍了拍温彦之的后背,“方才还说无妨,现在是怕了?”
温彦之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嗡声道:“不是……齐昱,我今日……瞧见皇榜了。”
齐昱拍他后背的手一顿,细想了下,才想起他说的应当是个什么物件,也没大在意。他的手继续落下,轻拍温彦之的后背。
“瞧见,就瞧见了罢。”
这平静到尘埃里的一句话,却叫温彦之没出息地又想哭出来。
他拼命狠狠吸了吸气,忍住,一时心念如起落在平淡湖面的飞鸟,时而入云,时而落海,终究一腔苍白的言语说不出,他一偏头,狠狠在齐昱脖侧亲咬了一口。
“嘶!”齐昱疼得捂住脖子,神情作难地正要说话,可下一刻唇却被人一吻堵上了,他感觉自己后脑被修长的手指扣住,前襟被温彦之另手牵扯,温凉的舌尖顿时探入他齿间,急切地一寸寸扫过,珍惜且深情。
“齐昱……”
欲念弥散中传来含混的唤,齐昱听来只觉脊骨如酥一般,唇舌回应之中只来得及嗯一声,抬手已将怀中的人按倒在榻上。
他身下,温彦之后仰泄力,脸上既有一线隐忍的泪,却也带庆幸的笑,看向齐昱的双眼好似捧着雪山上的泉,清净,在眼角绯红的颜色下更显澈亮。
“齐昱,此生我能遇见你……实在太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