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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二一早,齐昱将三公、六部尚书招入内朝,公布了自己七日后即将出行淮南的打算。三公显得极为震惊,联力劝阻齐昱万万不可冒险。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周太师同林太傅的眼色,轻笑道:“帝不视江山,何以为帝?淮南水患困顿我朝数十年,历代先祖皆为其扰,如今朕得新法,定要试试能否致用,若不如此,则愧对祖宗,愧对社稷。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
三公、六部遂也不敢再劝。周太师小心问道:“依皇上意下,此番微服出巡,当借个名字,不知皇上可有人选?”
齐昱点点头,“兵部侍郎葛瑞抱病欲辞已有两月,朕已着吏部拟定由西疆总督刘炳荣继任此职,以后便是新的兵部侍郎。刘侍郎从未入京,目前尚未入职,在百官、地方亦是生脸,此番朕便化作刘侍郎,带一列兵部亲随,跟工部一人,户部一人,取道正南官道,渡江南巡,假作钦差深访民间。众卿意下如何?”
如此周全低调,诸官皆连连称好,唐太保问:“不知皇上可定了工部、户部各是何人?”
齐昱道:“工部么,便是提出治水之法的温彦之,此人亦无人可替,必须同行。户部许尚书年岁已高不适奔走,侍郎尚在赶录西北大旱后的屯田单子不甚得空,况随行之中能认出朕的人多了,反倒会被旁人瞧出端倪,放不开手脚,不如着个未曾面圣的主事随朕去罢了。许尚书,你手底下哪个主事机灵些?”
许尚书连忙出列:“禀皇上,臣手下一主事名为龚致远,高中明德十八年的榜眼,在田赋、厘金二部都统录过账册,从未出过差错,想来当得重任。”
——明德十八年的榜眼,那算起来,和温彦之尚是同科?
齐昱笑了笑,首肯道:“那便任这龚致远同行,许尚书需交代好一干事宜,不可马虎。”
许尚书连连应是,只道这龚致远是好福气,偏生捡了这样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随今上南巡,此生返朝后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自己亦需努力将其栽培栽培。
诸官告退后,齐昱招来誉王,再将早已商定好的路线及破除周林谋逆的计策一一过了。
现下朝中知晓齐昱微服南巡的,不超过二十人,而包括周、林在内的三公六部都以为齐昱会取道正南渡江,可齐昱真正的路线,却是先行一日夜路至京城西南,带领昭华山下的白虎军阻断林家所控制的青、茺、胥、扬四州的人马入京。世人都以为白虎军是林家掌控,可齐昱早在去年年底时,就开始将原本的白虎军人马一一抽调,换成了关西军中的精锐,到现在,八千白虎精兵已在昭华山脚待命,只待齐昱一声令下,便能与周边六州兵曹一同镇守京城西南腹地。
到此时誉王便在宫中作套,引周太师领叛军围困皇宫,再从外围将其党羽一网打尽。此计成后,京中安定,齐昱便可安心南往,渡江治水。
各方筹备定下,周福拾掇好了琐碎事宜,已时至九月初八。因周福是个太监,出去难免扎眼,此番不得同行,很是唉声叹气、郁郁不得了好几日,每日侍奉御前都显得不那么有精神了,眼瞅着齐昱将要带走的亲随侍卫李庚年成天迈着长腿在眼前晃悠,周公公两道灰白的眉毛都要倒竖起来。
——德行!瞧皇上不把你这侍卫磋磨一顿!你当伺候皇上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哼!
但好歹还是不放心,临行夜里又摸到侍卫府中,将熟睡的李庚年拉起来一通嘱咐,活像刘备托孤诸葛亮,却比那更啰嗦,连平日里泡茶、整衣服一类的细碎事情都要娓娓道来。
第二日一早,艳阳万里,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各部共十余人在崇孝门前汇聚整顿,齐昱换了身便服,领着温彦之立在马车前,周福掬着泪依依惜别,差点将齐昱从小到大的事情一一讲上一遍。
齐昱及时打断了他。
李庚年站在边上,年轻的脸上尽是灰败沧桑,眼下两坨乌青挂着,目光幽怨地看向周福。
——周公公一夜都没睡,为何精神如此好?
此时远远见着一人抱着数十本账册打户部出来,周福怕被瞧出端倪,连忙擦干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很是不舍。那抱着账册之人穿着个青绿色的褂衫,眉眼见着便机灵,活像只灵猴,将手里东西放入木箱之中由杂役搬上了随行的车舆,顺听身后许尚书一一嘱托,很是恭敬。
那人走来,先看见温彦之,面上十分欣喜,正要打招呼,却见温彦之身旁的齐昱正盯着自己,登时有些拘束,连连抱拳:“下官户部主事龚致远,见过刘侍郎!”
齐昱垂着眼瞧着,这龚致远倒是个很机灵的模样,遂点点头:“不必多礼。”
温彦之见了龚致远,想起此人性格极好,路上作伴也不会觉得寂寞,遂也笑了笑道:“龚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龚致远很开心地点头:“甚好甚好,温兄御前献策,名动京城,如今高升工部员外郎,我等同科都甚是欣慰羡慕。”
——是眼红罢。齐昱摇摇头。
可龚致远却是真的很真诚的模样:“如今要称温兄一声员外大人,此去同行,还望刘侍郎与温员外多多提点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温彦之心知龚致远心性从来是好的,故也不想再同他虚礼往来,只道:“你我本是同科,今后直呼我彦之即可。刘侍郎是朝廷任命的钦差,此去一路便仰仗刘侍郎多多指点我两后生,我等听命便是。”
龚致远觉得很是道理,于是二人一同给齐昱作了一揖。
齐昱笑着看了温彦之一眼,心想这呆子倒是脑袋转得快,还知道提点这龚致远,心性也忒好。他随意点了头,便当先进了马车。
温彦之和龚致远便又聊了起来,说话间,内史监曹不韪也带着人来送温彦之,快六十的老头儿了,今日是满面春光。一上来,先是握着温彦之的手,道:“我内史府以彦之为荣!”
温彦之觉得有些肉麻,连忙俯首:“曹大人过誉了,下官当不得。”
曹不韪热泪盈眶,拍拍他的手背:“当得当得!彦之,你的实录,本监已经检阅完了,写得文采斐然、条分缕析,十分具体,十分动人!历代帝史不过区区几本便说完帝王一生,本监早已觉得太过省略,页数太少,如今有了彦之你这册实录,一册便顶过去五册,详实生动,记得甚好!”
齐昱在马车里听了这话,只恨不能下来扯了曹不韪的胡子:就这呆子记的玩意儿还能叫好?敢情你内史府就爱看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真是为了逢迎温彦之,什么话都敢讲。这内史监还想不想干了?
还没等齐昱寻思完,却听外面曹不韪又向温彦之道:“……故此番,内史府特意为你准备了更多的花笺!快!拿上来!”
——甚?么?更多的花笺?拿上来?
齐昱气得抬手挑起一缝车帘,只见两个杂役提了四长摞约莫好几千张花笺纸,为温彦之放到了后面的货车上。曹不韪握起拳头向温彦之打气道:“彦之再加一把劲!如今《评官录》已然动笔筹措,再由你此番记录钦差南巡治水一事巨细,著成《南巡集》,将来咱们内史府定能荣耀今朝!”
——这老东西!原来是想诳呆子帮他挣政绩!
齐昱杏眸中登时黑风煞气,却听外面温彦之那呆子愣愣地竟应了曹不韪的话,还说甚么:“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必定妥善记录钦差言行及南巡之事,请大人放心。”
齐昱:“……?”
——这个呆子说甚么?要记录钦差言行?
——钦差,不就是……朕吗?
怎么,感觉,甚么,都没,变?
出了,皇城,为何,还要,记?
齐昱忽而有些生无可恋。
只望一路上能有暴风将这呆子刮走,或是暴雨将这呆子淹了,抑或雷电将这呆子劈成两截,要不塌方将这呆子给埋了也行。
——但愿老天开眼。
此时马车帘子一动,却是龚致远的脸出现在了门口,一双扑闪大眼睛眨了眨,想趁着温彦之和曹不韪说话,就先坐上来。龚致远见了齐昱,还是很拘谨,一边告罪一边手脚并用往车里进,右脚却在木梯上绊了一下,低呼一声眼看要摔。
齐昱下意识俯身抬手扶了龚致远一把,“小心。”
龚致远惊魂未定,连忙要抬头谢过,却见齐昱的脸同自己离得好近。当他一抬头,眼眸便落入齐昱深邃耀黑的目光中,面前英挺的容颜好似古画中的神兵。
龚致远脸红到耳根子,连忙自己稳住身子坐到了对面,埋着头不好意思道:“多多多多谢刘侍郎!”
齐昱收回手坐好,如惯常一般挑眉笑了笑:“无妨。”
马车外面,温彦之看着龚致远消失在车帘后的背影,眸色清淡。耳朵里还是曹不韪在喋喋不休,他终于打断了曹不韪,说车驾备好需上车了,又同曹不韪恭敬告别,便也走到马车边上。
还未挑开车帘,正听见里面龚致远在问齐昱:“……刘侍郎是西疆人?”
齐昱答:“是。”
龚致远颇感兴趣:“听说西疆人都住大帐篷?孩童都骑着狼去学堂?是真的吗?”
里面的声音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听齐昱道:“……如今也修阁楼了。”
“那骑狼上学堂之事呢?”龚致远很执着。
里面声音又顿了顿,少时,“嗯”了一声,“真的。”
温彦之垂着眼眸挑开车帘,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坐到了龚致远的旁边,神容肃穆地向齐昱道:“刘侍郎,外边东西都已备齐,大约可以动身了。”
齐昱笑着点点头,“那便出发罢。”
温彦之看着齐昱悠哉的笑颜,本来早已习惯的模样,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有些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