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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二这日,天气渐渐凉爽。温彦之逢了旬休歇在家中,又是大早就被噩梦惊醒过来,睡不得懒觉,将将洗漱完了坐在自家小院里,看着院里未完工的那个唱戏匣子,却又担忧起了云珠来。
不一会儿有温家家丁来请安,传话说了两件事。一是老爹温久龄出使殊狼国的日子定下了,左右还有四五日就要上路,二是今日靖王府小郡主满月,靖王请温家的帖子里,点名要温久龄捎带上温彦之一同去,家中稍后会派车来接他一起前往城郊靖王府。
究竟还是治水一事,太过张扬。温彦之不禁想,否则从前老爹在朝为官那许多年,也不曾听说哪个王爷点名要叫老爹带上儿子前去的。不知靖王这是何意,皇上若是听说了,又会作何想。
因是旬休之日,且温彦之是以家眷身份应邀,再穿官服不甚妥当,故家丁还带来了温夫人准备的一应穿戴之物,并荷包、玉佩等,即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该有的风度,也不逾越了七品官员的规制。温彦之有些浑浑噩噩,只管兜头罩上算数,又支头在案上养了会儿神,就等到了温家派来的马车。
温久龄坐在车上见幺儿目下乌青、神气全无,自然很是心疼,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你这般,倒叫为父如何能放心出使?”
温彦之问:“父亲那边,可有查到云珠的消息?”
温久龄捋须再叹道:“逸之已给各个相熟的城防写了信,至今回头的消息,亦都不算得甚么消息。”
“那二哥可说过何时会有全部消息?”温彦之追问,“父亲在边境的消息呢?”
温久龄摇头,“为父这边没甚么消息,想来那女娃娃还没出边境。老幺,如今皇上都应了你帮着寻云珠,自然已是最万全的法子,你可不能再愁了,你娘的车子就在后头,一会儿要下车见了你这模样,为父可怎么说才好?”
话到此处,温彦之只好把肚子里的顾虑都咽下,只闷闷坐在一边,眉头依旧紧锁。少时又问:“父亲出使一事,都安排好了?”
温久龄笑道:“人在鸿胪寺,自然日日都是安排好的。此次今上给了为父九幽镇龙符,加之戍边军赵小将军和你大哥都不是善茬,估摸着能将殊狼国好好磋磨一顿。”
温彦之看着老爹年迈的脸,也是有些不忍:“父亲年岁大了,殊狼国路途遥远,切不可逞能当自己是年轻人。听说新上任的崔长丞极有能力,与礼部侍郎薛轶并称今朝‘粉黛’,此番出使,父亲多多委任他们,自己不必太过劳累。”
“为父倒觉得自己雄风依旧在,你这小子还敢说为父老了。”温久龄抬手捏了捏儿子的脸,“莫说为父,你也得学着休息,年轻轻的折腾成这样,再不好生养着,为父打殊狼国回来就去皇上面前替你请辞。”
温彦之躲开温久龄的手,也是笑出来:“父亲,现在算上品级您也只比儿子高半品,怎好抬手就捏儿子的脸,叫外人看了像什么。”
温久龄扯了扯嘴角,“这话你待会儿留着去和你娘讲。”
果然,马车一行到京郊停下来,温夫人便带着丫鬟扑来,很是一番“怎么瘦了怎么没精神怎么头发枯了是不是当职太辛苦要不要辞官”地问了一遍,摸头捏脸不说,还不停地扯着温彦之的衫子说得再改改,现在穿都大了。
四周前来恭贺靖王爷的官员不在少数,都不断朝这边张望,搞得温彦之没甚么血色的脸上竟还泛起了羞红。
——母亲,您这般,叫儿子很难处。
进了王府,直行到前院,见靖王爷正抱着个奶娃坐在华庭里,各处笑闹不断,温久龄和温彦之请安恭贺过了,靖王笑道:“今日温大人和温舍人乃是贵客,请入席稍候,本王还有事想与二位说。”
内侍便领了二人往席中落座,一路有各类尚未打过照面的官员不仅向温久龄行礼,末了,还朝温彦之打招呼,口气上倒像是很熟络的样子,个把老爷子还能说出甚么“许多年前还抱过你呢”或是“从前还给你买过糖吃”之类的。温彦之自打记事以来自认从未忘记过一件事情,况且长年呆在宗家不曾在京城长大,他们说的这些,确确然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百官都是有眼睛有耳朵的。今上为了给温彦之出气而大力整饬工部的事情,已经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今上专信温彦之的治水之法,邓侍郎及一干涉事主事被罢免,张尚书还“歇”在家里,无一不说明温彦之必定是如今御前的红人,便是怎样拉扯亲近都不为过。况且温久龄一直都是今上的心腹,同这父子二人打好关系,也能在今上跟前卖个好脸。
这却叫温彦之有些忐忑,总不断想起皇上垂询的那几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车之鉴,覆车继轨。”他心知此时一步一路都由有心人盯着,只要他与父亲行差踏错半步,处境会比邓侍郎等人更甚千百倍。到那时,皇上也不见得能护他们。
廊下的木椅里,周太师、林太傅与唐太保三人正围坐一处,语笑晏晏,温久龄连忙领了温彦之前去见过。林太傅深邃的目光在温彦之身上兜了一圈,笑得很和蔼:“这就是治水的温舍人罢,不错不错,甚有尔父当年之风。”
温彦之心中正是担忧云珠之事,也想见云珠之事同这几人定然脱不了干系,此时只能干巴巴地回道:“太傅大人过誉了,下官远远不及父亲。”
唐太保开了个玩笑:“我倒说你比你父亲当年的模样还好看,想是老温总将儿子养在宗家,不然要叫京中高门贵女见了这风姿,不知多少人要拉他做女婿了。”
周太师哈哈笑,捋着花白的胡须道:“瞧着温舍人也有二十一二了,我等糟老头子只管操心起人家婚事来,说不定小辈心中早有主意,老唐你也莫再玩笑了。”
温久龄忍着口哭腔道:“三公见笑,就小儿这木头样子,哪位大发慈悲的才能瞧上他呢,心想着寻不见京中的儿媳妇,下官已着了他两个哥哥在地方上留意,可人家一听是七品的史官,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女儿嫁来,故才拖到现在未娶,或者就要孤独终老了!”
周太师奇怪:“史官招人嫌这是不假,可女方家也得顾念着公公是当朝鸿胪寺卿啊,又何得拒了婚事?”
温久龄更是哀叹:“太师有所不知,地方上的姑娘家镇日听坊间吹嘘京中高门宅斗厉害,又有那起小话本述写妯娌中事如何繁杂,总觉得好似嫁了官家就会被公婆拿捏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对我等人丁略多的族门更是避如蛇蝎。您说说,这些小姐家里,又要女婿玉树临风、家底厚实,又要女婿一心一意,还不得家道拖累,当真是要将女儿嫁给父母双亡的就开心了不成?”
“老温说的极是,哈哈哈,”林太傅笑道,“我孙女今日里才与她祖母耳语过,说要嫁个本分老实、家中简单的地道人。她祖母诮她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合适的地道人给你寻去?”
唐太保却是拍了林太傅一下,指着温彦之:“嘿,这眼前不就杵着个现成的么,同你孙女年岁也相仿。”
温久龄哭道:“太保可别打趣,我儿子这模样,哪里配得上林大人的掌上明珠,只道埋汰了娇容,我家这小子万万当不起。”
林太傅倒说“亦没什么当不得”,之后竟目光中转了几转,像是思索。温久龄眼看这是个套,连忙应酬两句,带着温彦之告退出来入了席,不免一身冷汗。
落了座不一会儿,果真见靖王将小郡主交给了奶妈,掸掸一身华衫行了过来。温彦之连忙起身让礼,靖王却只是随意坐在他身边,两三句后便问道:“想来温舍人已将治水模子做好了,本王想问问那塑泥如何?”
原来是这件事情。温彦之连忙道:“塑泥质高,使用甚是方便,循回用着也能节省不少空间,实乃好材料。”
靖王点点头,又向温久龄说:“实则,本王有一事想拜托温大人。”
温久龄躬身:“何用拜托,王爷所说老臣自当尽力,王爷请讲。”
靖王抬手摸了摸下巴,笑:“本王听几位皇商说,温舍人用于造模子的塑泥,在殊狼国境内的菏泽湖里十分盛产,可当地人并不怎么知晓用途,没的浪费了。既然温大人即将行使殊狼国,若是方便,能带一些回来也是极好的。”
温久龄恍然:“王爷真知灼见,拳拳为国之心,叫老臣十分感动。老臣定然不负王爷所托。”
“什么真知灼见,”靖王笑得更深,目光看着温久龄,“温大人这张嘴可是会说,本王不过是捡懒托温大人帮忙进货罢了。况此去殊狼国,温大人自个儿打算带回我朝的东西,还能少了吗?”
温久龄赔笑一番,又寒暄数句,靖王正起身要去主位落座,外面忽传了一声:“皇上驾到!”
众人都是一惊,一众官员皆匆忙起身跪伏在地,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前来给小郡主贺寿。
不一会儿,一行宫人从假山后开路来,八抬的雕花木肩舆停在华庭前,齐昱笑吟吟地行下来,一身明黄的龙袍更衬得他丰神俊秀,长腿迈过前厅的门槛,他对着一众官员道:“今日大喜,百官不必多礼,都平身罢。”又唤靖王道:“皇弟,朕的侄女儿在何处?还不抱来给朕看看。”
靖王连忙应了,让奶娘去抱小郡主。
齐昱徐徐走到主位上落了座,目光落到席间,却见温久龄身边还立了个穿云紫色衫子的温彦之,正在他目光看过去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转开了头。
——噫,这呆子竟也在。
在齐昱探寻的目光下,温彦之本能想从怀里摸张花笺来壮壮胆气,伸手一掏才想起今日未穿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