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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后此言道出,率先不悦的并非是沈夙媛,而是太皇太后,只见老人家脸色倏地沉下来,然当她刚要开口时,沈夙媛却将手置于她的手背上,似有让她安抚之意。
太皇太后见沈夙媛这般举动,不由地心里感到一分诧意,抬头朝沈夙媛看了一眼,见她神色平和温顺,似乎张太后夹枪带棍的一番话对她来说根本没入了心。这样的表现老人家心里是满意且欣慰的,然而她终究是不太愉悦,眉目里含了几分冷淡,也不吭声,只想听听看她的这个后来居上的继媳妇还想说些什么。
气氛沉默里隐隐产生些许尴尬,张太后见自家这位不好相与的婆母变了脸色,心知分寸,今日她本不愿来的,她知道太皇太后看不中她,她喜欢疼惜的是已逝的睿德皇后,一直都瞧不上她这四品官嫡次女的身份,张菱苑心底里暗自冷笑,然瞧不上又如何,她到底还是做了皇后,而今稳坐太后的位置,后宫里说话分量最大的人是她张菱苑,而不是这老不死的东西……
思及此,她的眼神滑过立在一侧不言不语的沈夙媛,嘴角飞快掠过一丝讽笑,老不死再看重又能如何,当年的楚芸容貌背景无一不比她出挑,然偏生是个傲性子,就算是当了皇后却不过是个空架子,最得宠的人还不是她张菱宛!手微微紧握,张太后的唇畔浮现几丝雍容笑意,冲沈夙媛温言道:“既然太皇太后的身子无恙,那儿媳便也不多加打搅,您大病初愈,还是多注意些身子。儿媳特意到秦太医处开了几幅上好的补药孝敬您,这回等养好了身子,切莫勿让那些秽气再近身了。”
太皇太后的嘴边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才道:“这就走了?难得一家人聚聚,炎儿都不着急去处理国政要务,怎么儿媳妇比炎儿还繁忙呢?”
张太后脸色微变,忙道:“您这是……儿媳、儿媳这不是怕扰了您的休息时辰,想您多躺会儿么!您当着小辈的面,儿媳真是……”说着竟作势要抹泪了,浮夸地拿出帕子在眼角擦了擦,旁侧的沈夙媛垂着眼,轻柔的声音□□来,“太后舅母也是好意,皇祖母怎么还恼了呢?”许是没想到沈夙媛会帮她说话,张太后先是愣了楞,然眼中并无一丝感激,反倒藏了几分警惕。
沈夙媛的话确实没说完,她只停顿一会功夫,眼睛定定地瞧着张太后笑了下道:“不过皇祖母说得也是,太后舅母这般急匆匆地要告别,还当是有什么赶紧的事呢…!呵,听太后舅母方才连番提到前林太傅的嫡亲孙女,夙媛刚想说,前些日子那位还上郡主府来拜访了我呢。”
张太后眼色一动,头仰着朝沈夙媛看了看,却并未搭话,反倒是太皇太后的脸上显出一丝兴味之色,问道:“喔?确有此事?”
“是呢,不过说到这位林姑娘,怕是皇帝表哥比夙媛要更熟知些。”沈夙媛心底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终于把线成功扯回朱炎身上了,想着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平缓道:“听闻皇祖母说,前阵时日还进了宫里来的,刚才又听太后舅母提及,想来林姑娘和皇帝表哥想与得还算和睦,皇帝表哥还说那林姑娘要比夙媛更适合……”
“说说罢了,怎还当了真!”朱炎忽地出声截断沈夙媛最后几个字,他眼底里现出几许惊乱,隐含着愠怒之气看向作祟的人,却只见到她眼底里漫开的如丝浅笑,将那团恼火抑制控住,朱炎勉强地笑望前头两位正在看他的张太后和太皇太后,“那林家的确实来过宫里,也和朕见了,然朕闻说母后很欢喜她,便没令人拦了,只说了些许话就散了。”
即便他最终是要让这林暮烟做后位,可他却不喜这矫揉造作的女子,不过弄来做个摆设空置以此来稳定罢了,他倒没想过张太后居然会看上林家的,想必是此二人的脾性里都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吧。若非瞧在林太傅的名声面子上,他就是换了人来坐也无妨。朱炎心中冷哼,看着张太后的脸色显然不是很好,“母后的心意朕领了,若朕瞧上了会支会母后一声,母后不必费尽周折来打探朕的心思。”
张太后面色大变,她未曾想朱炎竟当着太皇太后和这小辈的面上就下了她的台,眼中愤然,长长的镶金指甲套抓着扶把,缓缓收拢,而片刻功夫,张太后却已换上一副盈然笑脸,竟像是丝毫未受朱炎话中讽刺的影响,只缓声真切地说道:“哎,这倒是你母后错了,你既心里定了主意,母后往后也不多言了。今日是母后激进了……”话语一顿,似是歉疚地扭过头冲沈夙媛说,“方才的话,媛媛莫要放心上,林家姑娘再好到底及不上自家的亲……”
沈夙媛心里呵呵一笑,张太后这话简直就是在打脸,要算自家,睿德皇后还同她坑货娘多少沾亲带故,张太后压根八竿子打不着一边的关系还说自家人?这话沈夙媛没说,只管藏心里了,脸上端得一张笑颜,莹润动人。
“太后舅母说得是。”半句话礼貌又客套。
张太后脸色微僵,见她这副荤素不忌,软硬不吃的模样,眼睛眯了眯,她先前就觉着这位明珠郡主不简单,明明少时是个性子顽劣不堪的,却颇得高德皇帝宠爱,等长大了些,又哄得她这脾性古怪的婆母都溺爱非凡,简直就是个活祖宗!一句说不得!
嘴角堪堪牵了牵,露出丁点笑容,道:“也罢,母后讨了嫌,这回倒是有理由走了。”自嘲了一句,又转向太皇太后说,“今日是儿媳说错了话,还望太皇太后心底里莫要同儿媳生了芥蒂,那时儿媳才真是罪过,怕去了后都无颜见高德先帝……”
太皇太后见她扯到已逝高德皇帝,想到在世时自己那偏爱张菱宛的儿子,心底里又是感叹又是唏嘘,摇摇头道:“忽地提到先帝这是作甚,还什么去不去的,真真晦气!算罢,你都是快当婆母的人了,怎么还带着姑娘家的心性,小辈看了平添笑话!”
张太后忍下心气,只管虚势抹眼角,见太皇太后叹息,才拉着老人家的袖子轻声道:“在您面前,哪里这般的规矩……夙媛是你的外孙女,你就疼得紧,怎么菱宛就不是您的儿媳妇了?”那言语竟是含了一丝显然的撒娇,虽说张太后保养得当,光是打脸瞧不过二十五六,然这身的贵重锦缎袭身,一下破坏了她特意装扮下的端庄气质。
沈夙媛淡定地低头望着冒出一点头的鞋尖,朱红线绣的富丽牡丹花瓣显现在眼下,她专注端详,丝毫不受眼前这一幕“婆媳情深”的画面影响。幸而张太后深谙表演这门行当,演得太过显浮夸,不走心又显没人请,恰如其分地控制在欲哭无泪的程度上,待太皇太后的脸上去了怒意,方才立时收住。
这会子太皇太后心也软了,张菱宛确实有点手腕,多年婆媳情分毕竟不是盖的,就算皇祖母不是很中意这儿媳,可到底是二十一年相处下来,见她都这般示弱扮乖了,左右不会继续为难挑刺。
“怎么就不疼你了,前些日子炎儿送来的一些紫金葡萄,我这不大半都送到你的怡心宫里去喽?”
张太后似是老脸羞臊,眼含嗔意,只笑道:“怎么好些日子前的小事您还记心上呢?说得儿媳似个没脸没皮讨您赏赐的泼辣市妇那般,儿媳可要恼了…!”
一串笑声从太皇太后的口中溢出,老人家道:“你素来稳重,这些年来后宫内院在你的管制下一直相安无事,可见你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这些赏下来的好东西是你该多得的,我这老骨头享的福气够多了。”说着,眼光落至一旁的沈夙媛身上,满面笑容,“有这样贴心周全的外孙女于身边,皇上管理朝政亦是一天天越发得心应手,膝下子孙各有福分,我啊……不图多余什么的,就这样挺好,挺好的!”话说着手轻轻拍了下沈夙媛。
沈夙媛的眼眶微微发热,随着年纪渐长,疾病增多,皇祖母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然而老人家是在一天就为她考虑一天,打小就极尽疼爱,这份心意是那样赤-裸-裸的,如暖炉熨贴于心口的位置,温热炙人。
张太后又抄起帕子抹泪了,沈夙媛决定直接无视她,而朱炎眼底有所动容,一旁静静围观许久道:“皇祖母刚从病里出来,该是个喜日,怎么一个个哭哭啼啼作丧状,朕都瞧不下去了。”
沈夙媛眨了眨眼,褪去眼里的水雾,看了看朱炎,见他的视线也正投在她身上,那对墨玉般沉如铁的黑瞳似掩藏着一丝的莫名情愫,沈夙媛心头微颤,从朱炎凝视的眸光下移开,面含微笑地冲太皇太后说道:“皇上说得极是,皇祖母好好的怎么又说起这些话了,您呀,这福气呢都是多多益善为好,该是老天给的福您是不想也得享!”笑闹着打趣,直接就把气氛给带活跃了。
太皇太后边笑边道:“你这小猴孙,惯会胡言!”
“若这样您能喜悦起来,夙媛乐意天天给您胡言…!”
太皇太后摇头连叹,张太后在一侧瞧着不是滋味,忍了好忍,才勉笑着附和道:“媛媛说的对呀,常言道笑口常开才能长寿,心态好那身子自就健壮了。”
“算罢算罢,老骨头喽……”
“皇祖母您又来了……”
一番笑闹后,适才那些不快的场景仿佛瞬间烟消云散,临近傍晚时分,张太后才自静心殿离开,一直回到怡心宫,入了寝殿,将一众宫女遣至外头,这才将一直端着的脸色彻底揭开来,摊开握紧的拳头,眼中含恨道:“沈家的真真伶牙俐齿,太皇太后也是,居然不管束着些,就不怕进宫后坏了规矩!”
“太后娘娘先别气。”身旁伺候的老嬷嬷姓姜,是打张菱宛出生时就陪着的老人了,入宫时陪送进来的,时常给张菱宛出谋划策,是个老奸巨猾且深知宫廷辛秘的老母狐狸。她笑着凑近张太后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一些话,张太后气愤痛恨的面色逐渐变幻,被一丝似笑非笑的阴冷笑容所取代。
姜嬷嬷抬起头来,张菱宛那尖锐的指甲套敲在拜访于案几上的茶杯边沿,发出干净而清脆的响声。她笑着继续说,“您尽管方宽心,没必要为着一时的意气冲动,等人入了宫,还不任由您拿捏?”
张太后笑了,精致的妆容令她的笑容显得格外妖艳,当初她能勾搭上高德先帝也是靠了这一身本事,女人,无非是让男人全身舒爽的物件。不过物件的用处可大可小,她瞧着那明珠郡主就不是那块料子,而今只要林家的争点气,男人难免有色令智昏的时候,把握好了……就是件上好的武器,几可敌国。
至于那个伶俐傲慢的明珠郡主,只要一入宫,她身为她的婆母,还不手到擒来?思及此,张菱宛许是已预见未来美好前景,嘴边的笑容再也不加掩饰,肆意地扬起。
而她心中那位伶俐傲慢的明珠郡主,此刻一身慵懒倦气,如休眠的小猫儿,伏在太皇太后的腿上。
朱炎坐在帘外,正在听喻德海禀报这一日来耽搁的事,幸而这几年他处理朝政上的事已日渐平稳,只要沈家和张太后那伙子人马不要偶尔给他添堵,其他的小兵小卒根本不足以他皱一下眉头,派几个人下去便能轻松解决。以致于他现在的心思总会那么不集中一下,飘到某个人身上。
浓眉紧皱,手掌不自觉地慢慢抓紧。
眯着眼望着帘子后那隐隐绰绰浮现的人影,一脸深沉之色。
喻德海胆战心惊地叙述着,心里暗道,他的个天,他的圣上这又是怎么了,眼神像是要吃人的老虎!
帘子后,沈夙媛同太皇太后说了好些体己话,包括今日张太后这一行,看着时辰是快到用晚膳了,太皇太后这才将她给赶出去给朱炎送别,沈夙媛很郁卒,她堂堂明珠郡主,怎么跟沦落到如斯地步,变成个人人都拉郎配的愁嫁老姑娘了?
最终认命地打了帘子冒出头来,见朱炎的目光闻声投来,鉴于今日他的表现喜忧半参,沈夙媛就不和他作对了。乖巧地走上前来,细声道:“皇祖母让夙媛来送皇上。”
朱炎望了眼外头的天色,昏黄遍布,确实暗了许些,回到宫里差不多是用膳的时辰。故而起身,宽大的袖袍子朝后一摆,负手朝殿外走去,沈夙媛见他这架势,嘴角抿了抿,露出一点偷笑的表情。她发现这几次见面都是于静心殿内,不是她迎驾,就是送驾,再不然就是那次谈心了。
她知晓他的扭性子,只默然跟在身后走出去。
路上两人都异常沉默,一直送到朱炎的寝宫停步,沈夙媛只管把人送到,说了句告辞的客套话就打算转身走开,不想朱炎到底没忍住,叫住了她,“给朕停住。”
哟——口气还有些冲。
位于前排贵宾席上的围观群众喻德海深有先见之明,挥了挥手让四周闲杂人等退散,省得被波及到等掉了性命都不省得是因何。
沈夙媛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心底暗笑,她道他能忍多久了,这不,关键时刻,还是立马现形破功了。